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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尼泊爾公立學校教書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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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尼泊爾今年四月發生大地震,傷亡數以萬計。但在災區之外,該國人民原本又如何生活?惟工新聞轉載破土文章,作者親述在當地義教的見聞。月入一千元的教師,父母之命的婚姻,向旅遊業傾斜的經濟,熱愛歌舞的學生,盡現教室內外。

 


在尼泊爾公立學校教書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引言

1853年,第一所官方學校在尼泊爾建立。但在長達一個世紀的時間內,學校只向尼泊爾精英階層開放。直到1951年,尼泊爾的教育體制才接受來自其他階層的學生入學。教育民主化之初,尼泊爾的成人識字率僅有5%,全國10,000名學生分別就讀於300所學校。到了2010年,成人識字率上升到60.3%,其中女性為46.3%,男性為73%,並且全國境內的學校總數上升至49,000所。筆者於今年七月在尼泊爾第二大城市博卡拉(Pokhara)的一所公立學校義教,以下皆為本人所見所感。和費用高昂的私立學校(數十倍於公立學校)相比,公立學校接納了更多來自中下層家庭的學生,使窮人和低種姓出身的人接受教育。筆者在文中並無意介紹尼泊爾教育體制的施行辦法,或學生的學業狀態,而是從與本人共事的部份任教於公立學校的老師著手,觀察這個國家教育體制的側面。

我離開尼泊爾已經一個多月了,P老師站在旗桿下帶領全校千餘名同學宣誓的場景,依然在我記憶裡猶如昨日。

那是一個週一的上午,我在9點50分趕到了博卡拉(Pokhara)的一所公立學校。我要在這所學校度過接下來的兩周。這所公立學校叫「竹子學校」(Bamboo School),它並不只是個名字而已;人們這樣稱呼它,是因為所有校舍都由竹子搭建而成。「四·二五」大地震對博卡拉的影響不大,校舍並無損毀。但縱使校舍在地震中倒塌了,竹竿也不至於造成太大傷害。

P老師是這所學校的校長,他負責學校教學以外的所有大小事務。我站在學生隊伍的最後方遠遠看著他,後退一步就是校門外了。校長一個人站在台階上,學生們一邊模仿他的動作,右手掌撫摸著胸口,一邊高聲呼喊著宣誓的口號。後來校長告訴我這是每日的課前例會,全校學生都被要求穿著校服參加。他們先對尼泊爾國旗宣誓,後對校旗宣誓。

例會中不時有學生回頭看向我這張陌生的外國面孔,校長也看到了我,他用眼神示意我等一等。

我在等他把全天的排課表拿給我。

校長有些肥碩,穿著一套還算得體的西裝,褲腿和皮鞋被泥土浸過,顯得有點髒。他眯著深凹的雙眼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問我:「待多久?」

「兩個星期。」我回答道。

「第一次來尼泊爾?」

「對。」

校長引我來到他的辦公室。這是一間不大的房間,牆上掛滿師生合影和教育部門官員來訪的照片,還貼著一些簡報,內容大多是「我校獲得XX榮譽」之類。他的手在抽屜裡摸索著,我以為他會摸出什麼現成的排課表給我,不料只摸出白紙一張,又順手從筆筒裡拿了支原子筆,草草寫下我今天上課的班級順序。

「我們很缺老師。因為老師數量一直不夠,所以總有一些班級在該上課時閑著。有像你一樣的志願者來,就請他們代課,我們很歡迎;若沒有志願者來,那節課就不上。我們學校一共有九個年級,每天上午10點上學,下午3點放學,你按我給你這張紙上寫的順序去上課就好了。我不會安排不會說英文的低年級生的課程給你。」

「科目呢?」

「你進到每間教室,問他們這節課是什麼,他們就會告訴你。你隨手借本課本,先讀一遍,再稍加解釋就行。」

「當地的老師也這麼上課嗎?」

「對,就這麼上。」

校長的英文說得急促而有力,濃重的南亞口音讓我倍加集中注意力去聽。面對來自校外的到訪者和校內師生,他都有一種固有的威嚴。我沒有多問,拿著他給我的排課表逕自找教室去了。來到教室,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在短時間內變得和週圍的當地教師接近了,我要學著和他們共事。儘管在文化上有根本的隔閡,但我很願意做好本職工作,簡單地說我想表現得像個當地教師。

課間我在教師休息室認識了K老師。他一見到我就活潑地跑過來介紹自己,還問我吃不吃他手上的零食,喝不喝水:「我們尼泊爾人彼此分享所有東西。」

K老師和我年齡相當,他在學校裡主要教代數課和會計課。

「我很喜歡數學,我的學生也很喜歡學數學。我大學讀的就是數學系,以後想去國外的數學系唸碩士。」

不一會兒,其他下了課的老師也過來休息,大家拿起水瓢你一口我一口地飲著水。男老師在靠門的位置圍坐,女老師則在遠處坐著,就像尼泊爾人家中要是來了男性客人,女性家庭成員都要讓位一樣。

K老師倒是個陽光的大男孩,在女老師面前表現得和平常不太一樣。後來他悄悄告訴我他暗戀其中一位女老師,還偷偷給我指了指,我打趣地說你表現得這麼明顯對方肯定知道啦!

也許出於對陌生人的好奇,女老師們對我反倒不拘束,就這樣我認識了K老師的「心上人」S老師。S老師比我小一歲,長著一張典型的南亞臉孔,她告訴我:「學校裡的女老師都沒結婚,要是結了婚,都忙著顧家帶孩子去了,其他學校的情況也差不多。哪怕在加德滿都的學校裡,婚後還忙著教書的女老師很少。」

「可以自由戀愛嗎?」

「可以是可以,但不能結婚。我們的婚姻都要由父母指派,父母一般會把我們嫁給有錢或者有地位的人家,總之對方要夠『體面』,要是嫁不進去就只能怪自己命不好了。」

S老師說著說著,坐在一旁的W老師突然傷心起來。

「不說了,反正就這麼回事。」S老師想岔開話題,「我聽說八年級有幾個男生找你課後去踢球,你是足球迷嗎?」

我還在想是誰把消息「走漏」給S老師的,她又說:「我覺得課後踢球沒什麼不好,校長偏不喜歡。他說學生課業繁重,踢球影響學習。以後要是有學生找你踢球你就陪他們玩玩好了,但不要和校長提起,他會轉過來告誡我們這些當班主任的。我是利物浦隊的球迷。你知道嗎,尼泊爾有很多利物浦球迷呢!」

後來S老師悄悄告訴我,W老師的父母不喜歡她現在的男朋友,要把她嫁到另一家去,她沒有自主選擇的權利。S老師還把W老師的「臉書」主頁介紹給我看:「你看這上面的照片是不是不太像她?她平時很喜歡打扮自己,網上有很多人喜歡她。她感情上心事太重了。」

這是一所公立學校,學費自然較為便宜。學生多來自周邊不遠的地區。有的家庭富有一些,有的窮一些,但都擔負得起每月100尼泊爾盧比(約港幣7.3元)的學費和伙食費。相比之下,與之一牆之隔的私立學校的費用則高達每月3,000尼泊爾盧比(約港幣217.9元),這對低收入家庭而言很困難。(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測算,2014年,尼泊爾人均年收入為699美元,列世界第170位。)

午休時間很短,學生三五成群到食堂吃飯。說「食堂」並不準確,因為沒有「堂食」的場地,只能坐在操場邊吃。也許是為了控制成本,哪怕是正餐,學生的營養攝取量也不大,大多是些咖喱蔬(野)菜之類的配菜,偶爾吃「饃饃」(Momo)做主食——那是一種做得像餃子或小籠包的帶餡食物。

為此我還專門請教過一位老師:「學生中午吃這麼少,沒有體育課嗎?」

「有呀,平時就在教室外的空地上做些輕鬆的運動,不會消耗太多。等到放了假,學校會專門聘請來自印度的瑜伽老師教授瑜伽課,到那時他們會吃飽的。」

和學生們略顯艱苦的條件不同,老師的選擇就自由許多。學校大門正對面就是一家專門兜售「饃饃」的小飯館,「饃饃」成了老師們吃得最多的午餐主食。50尼泊爾盧比(約港幣3.6元)能吃到10個雞肉餡的「饃饃」,只不過雞肉餡裡有碎骨,吃的時候千萬要小心。

每到午飯時間,狹小簡陋的小飯店裡坐滿了用餐的老師。也是在這裡,我認識了平時不在教師休息室露面的O老師。O老師畢業於尼泊爾很好的大學博卡拉大學(Pokhara University)數學系,他在那裡獲得過學士和碩士學位,現在另一所大學代課。

當談到他來中小學代課的原因時,他說:「在大學代課不意味著有穩定的教職。我希望能讀到博士畢業,然後去大學拿穩定的收入,但現在我要解決吃飯問題。來給中小學生上課很容易,能多掙一點是一點。」

我第一次因為好奇打聽起當地人的收入,在那之前我不敢冒昧問起,害怕他們會介意。

沒想到O老師爽快地跟我講起自己總收入的各個組成部份:「如果我只在這所公立學校教中小學課程,工作量很有限,相應地收入也就很微薄。教師收入由底薪和課程佣金相加而成,在不同學校謀得的代課機會越多,收入也就越高。」

「如果只在這所學校教授中小學課程,收入大概有多少?」我不禁追問道。

「新加入的老師在入職頭一年必須辛苦工作,但哪怕把課排滿,月薪也只有16,000盧比(約港幣1,162元)左右;工作幾年後,月薪有可能漲到20,000盧比(約港幣1,452元)。如果願意在其他學校掛職代課,那麼老師的收入會多一些,但也多不到哪兒去。」

「很多年輕人不願意做老師?」

「既是也不是。相比一些賺錢的行業,教師的工資確實不算高。但尼泊爾沒有那麼多賺錢的機會,當老師還算比較穩定的收入來源。最近七八年,做旅遊業的人越來越多,旅遊業確實很賺錢,而且賺的是外國人的錢,比盧比值錢。他們的收入是我們的十幾倍,甚至幾十倍。」

「你們的收入在全國的同行裡算高的嗎?」

「算!尼泊爾地區發展差距很大,博卡拉是尼泊爾的第二大城市,而我們學校算比較好的公立學校了。」

我回想起在加德滿都和博卡拉搞旅遊業的導遊和司機,他們中的一些雖然穿著破舊,但從使用的手機上看,應具有較高消費力。最近幾年,智慧手機先在這群人當中流行開來,既是工作需要,也是工作帶來的結果,有的甚至買得起「蘋果」和「三星」等品牌的旗艦機型。而此時坐在我身旁吃著「饃饃」的老師們幾乎都還在使用「諾基亞」的功能機,偶爾有一兩台低端智慧機,也難怪越來越多的尼泊爾年輕人想從公立機構外找出路。

今天是志願者專案的最後一天,上午十點我照例來到學校找校長領取排課表。可校長說因為有些班級在舉行數學考試,所以我今天上午沒有工作安排。不過如果我有興趣,歡迎我去旁聽其他班級的老師講課。我一口答應了。

臨出門校長又想起那天放學後幾個男生找我踢足球的事:「學生課業負擔重,我們希望他們回家後以功課為主。」

我說:「好。」

我最終沒有告訴校長,那幾個男生希望我離開尼泊爾前,為他們買個像樣的足球。

我找了間教室鑽進去,這是一個九年級班級。這間教室位於盡頭,是另闢出來的一個角落,很狹窄,採光條件極差。後來我向校長建議,這間位於轉角的教室自然採光條件太差,可以學習中國一些不通電的山村學校,在天頂開一個小口,把裝滿水的礦泉水瓶倒扣在小口內,這樣能增加教室的亮度,對學生的視力也有好處。他說他會考慮我的建議。

L老師在教室裡,他正給學生上會計課。我找了個空位坐下來,盡量不讓自己擋住後排同學的視線。

和我自己上的課一樣,課堂秩序非常差。要是按中國城市裡中學生的課堂紀律來約束他們,在座的每個人恐怕都逃不掉一份「檢討書」。加之教室與教室間幾乎沒有任何隔音措施,L老師不得不扯高嗓門說話。老師目光以外的調皮學生卻顧不上聽講,聊閑天的、做其他課程作業的,比比皆是。好在L老師會用學生更能接受的尼泊爾語控制課堂秩序,不至於失控。

忽然後排一位女生站起來說:「老師,我最近學會一首新歌,想唱給大家聽。」

「還要老師伴舞。」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聲音。

L老師又用我無法聽懂的尼泊爾語說了大家幾句,教室突然不吵了。原來L老師讓大家安靜地上課,至於唱歌和伴舞的請求,課間會滿足大家。就這樣,我不僅旁聽了一節課,還看到當地人對歌舞的無可比擬的熱情。正如平時無論是誰,初次見面都不免問我:「你們中國人都跳什麼舞,唱什麼歌呀?」

下課後,L老師滿臉抱歉地跟我說:「孩子們都不愛聽課。」

「為什麼九年級的學生就要上會計課?」

「我們沒有物理、化學和生物課,但我們上會計課,此外還有社會科學課和人口、健康與環境課,都是一些基礎知識。」

「你最喜歡教哪一門?」

「當然是數學啦!只有上數學課的時候,他們才會安靜。」

「尼泊爾語課呢,他們不喜歡嗎?」

「很多高年級學生都沒有尼泊爾語的讀寫能力,他們覺得母語太難學了。」

L老師給我的印象和其他老師大致相同:率真而健談、孩子氣、情緒易起伏、分享型人格。我和他在學校外的小店吃了最後一頓飯,也認識了一個不一樣的L老師。

L老師喜歡談論政治話題。從他口中,我頭一回知道了尼泊爾民間對發生在2001年加德滿都王宮的皇室血案有哪些稀奇古怪的看法。

這個國家短暫的現代史從一位公立中學的老師戲謔地說出來,好像在我這個外國人面前,尼泊爾的陰暗面——腐敗的政治、頹靡的經濟、組織薄弱的社會結構,以及諸如種姓、性別、民族、器官黑市等不勝枚舉的嚴峻問題,統統被嘲諷地壓縮成一些很市井的閒話講給我聽。

他說他的父親狂熱地支持「尼共」(毛派),家裡還掛著「普拉昌達領袖像」和「毛主席領袖像」。「只是這幾年不知道該支持誰了,」他還說:「我希望尼泊爾能發生些變化。」

臨別前,L老師告訴我他雖然教高年級的電腦課,但和學生一樣,他從沒見過機房的樣子。電腦課本的內容還停留在起碼十年前,他說這是最沒用的課了,但「沒辦法」。

老師和學生對外面的世界保有同等程度的好奇。老師會悉心送走一批批學生,並且從內心希望學生真正「走出去」。然而老師們的辦法不多。這裡的教學方法十分有限,加上公立學校教師收入低,有時只能用「力不從心」來概括了。

至於這些公立學校的學生們,他們中的許多被家長送來這裡只為獲得畢業時的一紙文憑,完成教育部的一項任務而已,九年級畢業後就不再深造了。究其原因,恐怕還在尼泊爾固化的社會結構內部。借用這所學校看守大門的G先生的話講:「學校有一千多名學生的家長在務農,學生畢了業也就回去了。」

 

原文刊於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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