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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aga的故事:被性別身份左右的人生 《印尼移工回國之路》專題九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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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從結果來看,這已經是一個令人抓狂的故事。

歷經18年的打工之旅,Eaga最終的積蓄——不足一萬港紙。她是不是獨特的一個?是,也不是。每個移工的打工軌跡都會有相同又相異之處,移民家務工的共同身份——生理女性——是影響她們人生的重要元素。由既有框架出發為他人的生命定性,很可能將複雜的事情簡單化,錯過重要的環節,引致片面的理解。而Eaga其人也不是輕易受人擺佈。可是,縱觀她三十多年的經歷,她作為女兒、母親、家務工、妻子的身份的性別身份,與及隨之而來的社會規範和資源分配,著實影響著她人生的路向。

雅加達的外來工村 回了印尼卻沒回到家鄉

探訪Eaga的時候,她住在遠離家鄉的雅加達東部。為了照顧在這邊工作的丈夫,她較長時間在雅加達居住,隔一兩個月才回中爪哇的家鄉一次。從雅加達到中爪哇,最快也要八九小時的車程,現在她懷孕八個月了,大腹便便,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回去。可是,最初她計劃回印尼,心裡記掛著的就是家鄉的女兒。

我們在村口的寺廟碰面,她帶我們走上斜坡,轉了幾個彎,經過幾間大屋,穿過窄巷,來到她和丈夫租住的屋。打開門,剎那間有種回到香港的錯覺--這不是劏房嗎?

我一直以為,無論如何,印尼比香港好的就是他們始終住在合理大小的屋子裡。這間與港式劏動無異的屋子,門口直望入去是廚房。架起一張矮木台,上面放了煤氣雙頭爐、基本調味料、碗碟、砧板,餘下的空間只夠煮食的人站立,無法蹲下也無法打側身,進去的時候只能像螃蟹一樣平移橫行。屋子間開一房一廳,睡房僅僅放得下一張雙人床褥,衣服、手袋、化妝品、手提電腦,散放在床褥邊上。廳舖了一張地顫,用作吃飯和接待客人。

第一天去到,Eaga帶我在村子逛。走著走著,下起雨來。十月中,雨季將至,那幾天雨水都有規律地在下午三時左右降臨。我提議不如先回家拿傘,Eaga吐出一句令我詫異的說話:「我沒有帶傘來雅加達呢。」那麼下雨怎辦?她說,下雨就不外出了,索性留在家。沒有朋友,也沒有工作,在雅加達的日子,她大部份時間都是留在家,做家務等丈夫回來。「沒辦法啊,我只是讀到初中畢業,在這裡很難找工作。」

這條村有大量外來工聚居,他們來自印尼不同島嶼,蘇門答臘島、蘇拉威西島、馬都拉島......印尼有千島之國的稱號,由於大部份發展都集中在爪哇島,有超過一半人口都住到爪哇島上。Eaga說,這條村的出租屋很搶手,上一手搬走一兩天後就有人入住,房租越來越貴。外來人口刺激城市經濟,在這條不到二十分鐘可走完的小村,就有至少四間小賣店,售賣的東西大同小異。

Eaga現在住的房子每月租金約500多元(除特別註明,以下銀碼皆為港幣),2017年雅加達最低工資約1,919元,合指一算,約為最低工資的四分一,還未算像香港那樣吃掉工資的一半。不過,只有正規就業(formal sector)的工作才能領到最低工資,而可以找到正規工作並不容易。

那間小屋只有駁電,沒有駁水。洗碗、廁所、洗澡都在外面,那條巷裡有三間屋子,兩戶人,還有一間屋子快要裝修完。往河邊移步,竹林隱沒處往下是廁所連浴室。陡斜的通道建了五級石梯,一級石梯約有大半截小腿般高,下去時只能走一步停一步,站穩了腳才走下一級。房東在河岸上築起半個人高的圍牆,一共有兩座廁所,兩戶人家剛好平分,因此牙刷洗髮水沐浴露都用小水桶裝好,固定放在那。

人有三急,生理需要戰勝視覺恐懼,走過幾次確信不會掉進河裡,我才敢站在石梯的第一級正眼看面前的河。那是一道泥黃色的水流,膠袋膠樽被沖積到河岸,淙淙水聲波光鄰鄰,不能說水流不急。只要站在石梯離河岸最遠的距離,也不可能滑腳或是被推倒掉進河裡。然而我還是會腳軟。大腹便便的eaga卻走得輕鬆。

我們在那裡睡了三晚,第一晚我沒能洗澡,也沒能入睡。第二晚,凌晨四點的晨禱聲就足夠叫醒我。Eaga在香港最後一個僱主住在堅尼地城,她有自己一間房。可以想像,不論是方便、衛生、整潔的程度,那房子的環境比現在的劏房好不知多少倍,她是怎樣適應過來的呢?

「我喜歡住在村裡,不喜歡在城市。這裡好多人,屋子也很小。在村裡,可以吸多點氣,這裡屋與屋之間太近,會有噪音,而且雅加達經常塞車。」Eaga背靠著牆,遙想那個想回又不能回的家鄉。

我問:「你家鄉的屋子比這裡大多少?」Eaga皺起眉頭:「我的屋子?我沒有屋子啊,那是我父母的屋。」我不解:「但是,你有寄錢回家吧?你父母那間屋你沒有份嗎?」Eage答道,他們建屋時我已經在外面了,多數是他們用自己錢建的吧。她對父母總是有莫名的信任,直到這一刻還是這樣,明明他們是那麼值得記恨。

出外打工十八年 大部份積蓄被父母用在弟弟身上

出外打工總有限期,為了謀算回鄉生活,Eaga用多年的積蓄在家鄉買了一塊田,準備回鄉種田維生。

2016年,家人瞞著她把田賣掉了。

說起賣田的原因,Eaga哭笑不得。父母為著同一件事,十多年來不停耗費她的打工收入:幫弟弟謀求外出打工的經費。

弟弟嘗試過去台灣、韓國、加拿大、日本工作,每一次都失敗,最接近成功那次只是去到入境廳,連國境也沒踏足就被打回頭。此外,就是未能通過測試,或者介紹人拿到錢後神秘失蹤。家人屢試屢敗又屢敗屢試,加起上來,Eaga事前前後後付了七萬多元。七萬多元,差不多是她最後那筆積蓄的十倍。要是有這筆錢,她現在便有資金起動自己的生意,不必天天坐在家裡無所事事。

印尼正式輸出勞工的渠道不多,除了家務工有正規的部門,其他技術性工種有的由職業學校直接與外地聯繫,更多的是從非正式渠道投石問路。待在波諾羅戈小村那幾天,我們聽到不少年輕人被騙錢的案例。

「他們失敗了之後還想試,我說,不要再找我了,你們自己去辦吧。不料最後他們把我的田賣掉了,那時我在香港,什麼都不知道。」地契是Eaga的名字,然而村人認人不認契,見到是Eaga的爸爸提出交易便不虞有詐。

2017年剛回鄉之時,她聯同丈夫一起回中爪哇的家鄉。那時家人已把田賣掉,但是有Eaga的丈夫在,父母不敢明言,Eaga猜想,是害怕這個大男人會發怒吧。直到丈夫離開去雅加達上班,父母才向Eaga和盤托出賣田的事。「其實可以打官司,但我沒有理由告自己爸爸。我很生氣啊,可是不知道可以生誰的氣,我爸爸這麼老了......」再怎麼可惡,Eaga也無法怨恨父母,但是他們重男輕女的偏坦,在情感或是物質層面都對女兒造成無可挽回的傷害......Eaga說不下去,語氣一轉,慨嘆道:「他們真的很蠢啊,花光了我的錢。」

村裡有外出打工的女人遭遇同樣情況,那人在新加坡工作了很多年,錢被家人花光了,人接受不了打擊,精神嚴重受創,生活無法如常,終日自言自語。

獨自賺錢養女兒 失落的讀書夢

最初,想出來打工,也不是為了弟弟。Eaga有自己的夢想。

她想讀護士學校,但是父母卻想她念穆斯林學校。同時,受著1997亞洲金融危機影響,印尼盾大幅貶值,國內經濟慘淡,Eaga媽媽開的店子倒閉了。為了自己賺取學費,1999年,Eaga毅然去了阿拉伯打工。

第一個老闆雖然有錢,卻很吝嗇,洗衣機生鏽了,竟要求Eaga賠錢。無計可施之下Eaga只好逃走。「那時老闆扣了錢,我寄回家的錢又被家人用光了,所以無錢讀書。」為什麼不自己儲錢?Eaga沒想過家人會用她的錢,還以為家人會幫她儲起來。「我怕父母沒有飯吃,他們生我養我也付出了很多啊。」到很多年之後,她才想到要開一個自己的銀行戶口。

再次去阿拉伯打工,Eaga可謂去了一趟夢幻之旅。中東各國對待移工的惡行臭名遠播,但由於歷史文化原因,中東仍然是很大部份印尼移工外出打工之選。中介與Eaga關係要好,讓她去為阿聯猶的一位公主打工。差不多足球場般大的住所裡,公主聘了三位家務工、三位司機及花王、兩位保安。除了保安,其他人都來自外國,有摩洛哥人、菲律賓人、印度人,Eaga是惟一一位印尼人。

在那裡,Eaga負責照顧公主的衣飾,工作量不大,最主要是心理負擔。「她的衣服很薄又很貴,我不懂得打理,生怕弄壞。金戒指、耳環之類的,她隨便周圍放,一旦弄丟了,我有很大責任呢。」Eaga回憶起那段時光,公主每個星期都會在家中舉辦派對,來的都是王室貴族。她和其他家務工負責準備杯子碗碟,餐具外沿全都鑲了薄薄的金,他們必須小心翼翼。

擔當司機的印度人在那工作了十多年,公主幫他申請了妻子跟孩子全家人過來,還資助他女兒讀書。幸運的話,eaga可能可以像這男人一樣安穩工作,甚至成家 。可惜,Eaga工作了不夠一年,因患病而要回鄉。原本她可以在阿聯猶接受手術,但是家人要求Eaga回去。公主替她付了中介費,也給了她做手術的錢。

身體康復以後,Eage又去了馬來西亞工作了幾年。

賺錢讀書的夢漸漸變得越來越遙遠,越來越矇糊。2006年,Eaga第一次結婚,女兒出生不久,丈夫就落跑了。為了賺奶粉錢,她又出去打工。這次是台灣。

合約說好了是照顧公公,到埗後Eaga卻發現公公還健康,可以自己走動。那家人是賣海鮮的,店裡請了八個人,不夠人手工作。Eaga要幫店裡做雜務,搬運海鮮、清理垃圾,經常被兇猛的海鮮弄傷。駐台北印尼經濟貿易代表處的人員知道這情況,竟直截了當說道,是啊,就是台灣人不願做這等工作才會請外勞來做嘛。

這次,她付了16個月中介費。中介教老闆扣起工資,直接付中介費,她也不清楚中介費具體是多少。只有三次,她向老闆提出要寄錢回家,老闆共給了她約一萬多元(以下皆以港幣為單位)。工作了二十個月,捱不到惡劣的工作環境,她辭工回鄉,最後老闆給了她四千多元。「做了二十個月啊,回去的時候只拿了那麼多錢,哈。」她苦笑道。2006年,台灣移工的最低工資約三千多元,二十個月理應得到七萬多元。也就是說,中介和老闆合共吃掉了她五萬多元。

寄回家的錢,不用說,家人都花光了。沒有人想過為她留下一點錢。

2009年,她來到香港工作。在這裡,她終於收到較為合理的工資,開始自己儲錢。她前後為兩位僱主打工,一共八年。

家人拿女兒作搖錢樹 意外懷孕再次令人生轉向

想到女兒差不多十歲,是開始學壞的年紀,又快升上中學,是時候回家照顧她了。Eaga與網上認識的男友光速結婚,決定在2017年年頭結束打工之旅,回去印尼。

我們嘗試搞清楚,移工的家人會怎樣使用他們寄回家的錢,移工們大多數回答不到。有的是沒有問過,有的是怕問得太清楚,會令家人覺得不被信任。Eage打工賺來的錢,除了給弟弟找工作,就是每個月寄錢給她姐姐,讓她幫忙打點女兒的生活。女兒慢慢長大,忽然有一次,她在電話中偷偷跟Eaga說,不要再寄錢給姨媽了,她不會把錢用在我身上,你直接寄給婆婆吧。Eaga聞言大驚,既驚訝姐姐瞞著她亂用錢,更壞的是,事情竟由女兒揭發。她當時還未到十歲,就要面對如此陋惡的人性,實在殘酷。

姐姐做的事,小孩一直看在眼裡。「女兒知道我月尾發薪水會寄錢回家,一到那時,我姐姐就會買很多食物、玩具、衣服等等給她的兒子。當女兒想買東西向我姐姐拿錢,姐姐就推說沒有錢。」女兒不忿地說,你的錢都不會用在我身上。Eaga再想起另一件事,氣不打一處來。
姐姐曾借了她一筆錢,後來拒絕償還,更拿她的女兒當護身符,權當那筆錢是照顧者的報酬。那時她身在遠處,女兒只能拜託姐姐照顧,惟有忍氣吞聲。

但是,後來連這樣差勁的依靠也沒有了。2016年,家人合謀把Eaga的地賣掉,父母說,姐姐分了部份錢,遠走蘇門塔臘島。惟一照顧女兒的人走了,這也是Eaga急著回家的原因之一。

我與Eaga認識了差不多四年,經常聽她說女兒的事,說女兒怎樣懂得裝扮,有時擔心她念書不認真,有時又因為聽到女兒訴說思念而甜絲絲的。作為一個不打算組織家庭的人,我大為不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不是有了女兒,你現在應該自由得多吧?賺的錢可以自己用,或者甚至不用出來打工。」在印尼的社會觀念裡,女人不結婚生子並不是一個選項,頭幾次聽到這個問題,Eaga也回答不了,但她心裡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有次我送她乘車回家,在怡和街那巴士站等車來,翹首盼望之時她忽然說:「我覺得啊,有個女兒,我的心比較安定。即使老公走了,父母又不好,但我知道,無論如何,她都會當我是媽媽,無論如何,我們都是在一起的。」從她的話裡,我看到了一條跨越時空的紐帶。出外工作的移工,不論出來五年十年,與原生家庭結終保持著緊密的關係,除了所謂受傳統文化影響,這種確立自我的情感需要或許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不過,媽媽的愛,說出口總會變了樣。女兒快升上初中,每次她回到家,就當起功課督導員的角色。過慣了沒人管的生活,一下子受到管束,女兒心裡雖掛念媽媽,卻無法樣樣跟從,更何況這年紀正是慢慢建立自主的「反叛期」。受不了教誨,女兒沖口而出一句「你不是我媽媽」。氣話不必盡信,不過,關係的張力卻是真的。Eaga自己本來不是認真讀書的人,從小就像個假小子,逃課去玩是平常事,但是到她成為了母親的角色,心態就不一樣了。她忘記了,自己以前是怎樣不用死硬溫書卻考到好成績。

儘管出來打工那麼多年,她還沒有丟失學習的熱情。在香港的時候,沒有事做她就會去圖書館,她想寫文章,想看書。回去安頓好之後,她決定讀些專門的科目,好找工作。出外出作時她才初中畢業,想找工作也只有非正式的低薪工作可選。丈夫有朋友在律師樓工作,或許可以為她謀個職位。回鄉不久,她就重拾書本,學習法律相關知識,準備考試。

可是,突如其來的小生命打亂了整盤計劃。一千多元的留位都交了,考試也準備了一半,確定懷孕的消息,迫使她再一次放棄上學。她以為沒那麼容易懷孕呢。印尼雖沒有禁止避孕,但是避孕工具並不易獲得。只有大城市的連鎖便利店才會把避孕套放在顯眼位置,我們從沒在其他小賣店見過避孕套。她還在香港的時候,我們有嘗試聊過避孕,我直接說,要是你一回去就有了小孩,生活應該很難過吧?真的要小心啊。初初她以笑逃避話題,後來再談起,她說她知道,但是很難向對方提出使用避孕工具。

「我想,生完這一胎,過一兩年後我會再出去打工。要賺錢給女兒上學呢。」

出外工作十八年,她的收入都給家人耗光了,將來再度外出打工,努力一番,故事會變得不一樣嗎?這真是個令人難堪的問題。

<印尼移工回國之路>專題
前言:落葉歸根還是無盡漂泊
Avid的故事:衣錦還鄉的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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