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香港的讀者,必定不會對各國軍艦停泊在維多利亞港的景象感到陌生。但外國軍艦進入別國港口,甚至以別國領土作為基地,並不是那麼常見的事。事實上,全球大多數地區,只有美國享有這樣的特權——因為美國在全球設立了超過八百個海外基地,遠超英、法、俄、中等國的總和(僅三十多個)。
為什麼美國能夠在全球駐軍?海外駐軍建基於怎樣的軍事理念?為本國和全球帶來什麼影響?這些都是大衛.范恩(David Vine)在其著作《基地帝國: 美軍海外基地如何影響自身與世界》(Base Nation: How U.S. Military Bases Abroad Harm America and the World)[1]要解答的問題。
從征服北美到二戰
作者說的故事由18世紀開始。當時美國的國土只限於北美洲東部海岸。為了從印第安人手上奪取更多的土地,並作為下一步擴張的基地,美軍一波一波地在新佔土地上建立邊境城堡。一個較大的變化發生在19世紀,美國的勢力抵達太平洋。由此時開始,海權成為美國軍方的主導思想[2]。在建立強大海軍同時,美國亦開始透過軍事壓力在海外取得軍艦停泊的權利[3],在五大洲建立艦隊基地。美國正式變成一個海洋國家。
第二次世界大戰讓美國得以將這種戰略覆蓋到全世界。在1940年,美國接管英國在美洲所有基地。在太平洋戰爭,美國軍方更認為,「擁有或控制足夠的基地是最根本的,取得及開發基地必須視為我方首要作戰目標之一」。背後的理念,就是讓美軍有能力在短時間內將軍力投放在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
到了冷戰時期,美軍一直沿用這種著名的島嶼+艦隊戰略,甚至染指遠離主戰場的島嶼[4]。同時在歐洲和日本大量駐軍,以「圍堵」共產主義陣營。但海外駐軍始終會出現各種問題,並引起當地社會反彈。亦因此,在德國、意大利、日本及法國,美軍家眷可住進基地,而最初的動機竟然是防止性罪行和賣淫
為了照顧軍眷的生活,基地的面貌徹底改變了。除了軍事設施外,基地出現了美式房屋、學校、超市等生活所需的設施。以作者參觀過的德國凱莎羅頓軍事社區(Kaiserslautern military community)為例,共有五萬名與軍方相關的人在此居住,聘用七千名本地人工作,儼如一個在德國的美國小鎮。2003年911事件過後,美國國防部傾向將部隊集中在這種巨型基地,並將中小型基地關閉,避免受襲。
國家財政的沉重負擔
要維持這樣一些基地的運作,滿足共50萬「居民」生活所需,再加上軍事行動,所造成的財政開支可想而知。根據政府提供的數字,海外基地在2012年的開支「僅為」227億美元(約1800億港元)。但作者指出,這個數字並沒有計算在伊拉克、阿富汗和其他地方發動戰爭的開支,亦沒有將建設和艦艇費用計算在內,也沒有提及波多黎各和關島等美國保有屬地——但這樣七除八扣之後,227億美元仍相等於農業部全年開支,或國務院半年的開支。
作者及其引述的其他研究者提供了另一組更為驚人的數字。他羅列出各種細項,包括國防健康計劃和軍人福利、駐軍軍人的住宿和生活費補貼、付給基地所在國的租金和經濟援助、以及因環境傷害、噪音和美軍犯罪而導致的賠償,諸如此類,一年總開支為718億美元(約5600億港元)。加上戰爭開支,總額更為1688億美元(約13000億港元)。
但這些只是帳面上的損失,還未包括其他暗藏的財政和政治問題。書中另外有一章羅列出軍方為營運基地與當地勢力勾結的狀況,由軍方虛報經費導致不斷超支[5],到接受政治捐獻,委託與意大利黑幫關係密切的承建商等等,造成的問題甚至超出財政的範疇。
外判戰爭捲入地區政局
由於上述的種種原因,多個有美軍基地的國家持續有反對基地的抗爭。到了近年,海外基地造成的財政負擔在美國國內開始遭到批評——而批評者不僅來自反戰人士或自由派,連共和黨也希望削減海外駐軍,以保障美國財政穩健。
面對來自國內外的壓力,美軍基地亦出現相應的變化。在過去十年,一批稱為「蓮葉」(lily pad)的小型基地在亞洲和非洲大量出現——在非洲54個國家當中,美國在49個有活動記錄。「蓮葉」所取的意象,就是池塘上的青蛙在一塊一塊蓮葉上跳來跳去——不用說,美軍就是那隻青蛙了。
為了撇清責任,這些「蓮葉」沒有擺明車馬稱為「美軍基地」,裡面甚至沒有美軍,而是外判給當地軍方甚至是私人保安公司管理,很多時候只供無人機起降,或預先存放武器。「不是基地,是支援飛機和船的港口。」管理人員這樣告訴作者。國防部向國內解釋時,亦聲稱那些只是「臨時作業地點」而非基地。可是,作者亦揭露這些「蓮葉」有時會變成政治交易的場所,以美軍向當地部隊提供訓練和軍備換取租用基地。
作者批評這種做法實際上令美國更容易被捲入跟自己無關的地緣政治當中,不但影響當地人民,更有變成襲擊對象的危險,到頭來全世界都變成潛在的戰場。同樣有可能發生的是,為了建立基地,美國必須與不民主的政權合作,與美國引以為傲的價值背道而馳。
基地戰略站不住腳
作者同樣質疑以基地作為投放兵力發揮震懾之效的想法。支持大量海外駐軍的人往往會以贏得冷戰來作為軍事震懾的理據。可是作者同樣指出,從蘇聯1956年鎮壓匈牙利起義、1968年鎮壓布拉格之春,到俄羅斯在2000年後攻打格魯吉亞和烏克蘭,都顯示了北約國家美國在歐洲的駐軍沒有阻止蘇聯及俄羅斯的軍事行動。今日的軍事科技水平亦減低了大量海外駐軍的必要。
到了結論,作者回顧美國的歷史,指出今日美國的擴張違背了立國以來的一些重要原則。他引述美國第6任總統亞當斯(John Quincy Adams)的著作,指出「美國不會到海外到處找怪獸來消滅」[6]。他同樣引用曾任五星上將的第34任總統艾森豪(Dwight D. Eisenhower)更具體的發言:「國家對於永久和平的盼望無法牢固地建築在軍備競賽之上,而是在與別國公平和誠實的關係之上。」[7]
在啟德機場載貨的飛虎航空CL-44運輸機,主要為美軍服務。照片取自網頁「啟德老街坊」
回到軍艦天堂維多利亞港
書就差不多了,但對於身在香港的讀者來說,這些知道來幹嘛?在我看來,起碼有三個部份。第一,香港本身曾經是一個美軍基地。在越戰期間,轟炸北越的空中堡壘和運送物資的運輸機曾在啟德機場起降,香港飛機工程公司更曾維修在越南上空投放橙劑的軍機[8]。。美軍基地其實是我們的歷史當中一個絕少被提及的部份。。
第二,我們每一個人都深受駐軍之害。二千名駐港解放軍是懸在我們頭上的一把刀,每次到了關鍵時刻就拿來恐嚇香港的抗爭者。軍營亦霸佔我們大片土地,從英屬時期至今,都深深影響了我們的城市規劃。而這正正是沖繩、濟州或維琴察的居民每日在承受的。
第三,香港作為軍艦停泊的地方,意味著我們雖然沒有直接在戰爭中戰鬥,但已參與在戰爭當中。當意大利維琴察的居民高呼「不要殺人機器在我家門前升降」時,我想,我們在軍艦到訪時,除了去看熱鬧或看新聞訪問酒吧老闆生意有沒有增加之外,還有更多應做的事。
註釋:
1. 中文譯本由林文偉翻譯,中華書局出版
2. 馬漢,海權對歷史的影響:1660-1783
3. 例如美國與清政府簽訂「望廈條約」,讓美軍軍艦可在廣州等港口停泊
4. 作者所著的另一本書Island of Shame: The Secret History of the US Military Base on Diego Garcia(本書沒有中譯本,標題暫譯為《恥辱之島——迪亞高加西亞島美軍基地的秘密歷史》)書寫這段歷史。那個研究亦是作者探討美軍基地的起點。
5. 香港讀者對於這點肯定不會陌生,回想高鐵和港珠澳大橋超支鬧劇即可
6. John Quincy Adams (1821), She goes not abroad in search of monsters to destroy.
7. Dwight D. Eisenhower (1953), A nation's hope of lasting peace cannot be firmly based upon any race in armaments but rather upon just relations and honest understanding with all other nations.
8. 「啟德老街坊」 鄭天介:越戰時美軍的飛機裝了DDT,他們說是DDT,但我們知實際是毒藥,投擲後樹葉全清,令越共無處可藏。來港前已洗淨,但我們認為始終有問題,我們沒有人受影響。問駐港機美軍那是什麼,他們只說是DDT,我們投訴過,美軍即派人來查看,沖洗,他們怕我們不肯修他的飛機便頭痛了。http://www.hkmemory.org/haeco/zh/story/part-3/?story=36#t
延伸閱讀
一篇在網上找到的閱讀筆記,介紹的重點與本文不同,可以一讀
https://i-chentsai.innovarad.tw/2016/08/base_nation.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