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說地盤佬沒學問?那你試試將一條50毫米直徑鋼筋精準拗成合用的正確角度試試看。2007年爆發的紮鐵工潮事隔十年,但除了工人的憤怒之外,我們對師傅們的功夫(與工傷)有沒有更深瞭解?時任街坊工友服務處勞工幹事的麥德正的工潮日誌繼續連載,講述他眼中的罷工前線之餘,今回亦剖析這個行內人稱「根本不是人做的工作」箇中工藝乾坤。
文:麥德正
(續前文)
8月11日(星期六):罷工第四天
土瓜灣天光道 「半山壹號」建築地盤外
早上9時,天光道地盤外,聚集的紮鐵工人比前一天更多,大家準備遊行去。
遊行的目標是清晰的,就是遊行到政府總部,要求與勞工福利局局長張建宗會面,促使政府介入工潮,儘快解決問題。不少工人對遊行有所期待,希望950元日薪,8小時工作的目標可以實現,有了目標,大家的情緒也穩定一點。但是在這兩天的經驗裡,可見紮鐵工人每當期望落空,受到挫折,憤怒就會在群眾中間爆發。
警方昨晚很快地與梁國雄商議完畢,提供了工人和工會幹事都接受的遊行路線,沒有諸多阻撓,也許是經過昨天的衝突事件,警方認為有需要讓工人宣洩不滿。
「職工盟」及「扎鐵工會」派出合共十多名幹事擔任糾察。
遊行大約在上午11時開始,首段路線與昨日的遊行一樣,之後就是經窩打老道進廣東道,遊行至天星碼頭,一路順利。
有民間團體聲援,專門拍攝社會行動的團體「影行者」來訪問工人,「天主教勞委工事務委員會」、「本土行動」、「港九拯溺員工會」,及一些活躍於社會運動的人士也加入遊行。
維多利亞港
水警輪緊隨著兩艘載客渡輪渡海,擔任「護航」任務似的,確不尋常。
這是梁國雄預訂了的,接載紮鐵工人渡海的兩艘小輪。剛才紮鐵工人遊行到天星碼頭便上船,兩船都給塞得滿滿。每艘小輪的載客量是400人,合共約800人。有不少警員和記者與紮鐵工人也跟隨到船上。
工人「包起」了渡輪,很是有趣,一時之間,氣氛也輕鬆起來,有工人開玩笑說這兩艘渡輪是「紮鐵號」,也有工人半自嘲,半憤慨地說︰「做咗咁多年紮鐵得到乜嘢呢?冇九百五十蚊日薪,不如而家跳海死咗去算。」。
警方出動水警跟隨工人,作高度戒備,莫非怕工人真的跳海?
中環 政府總部外
一般的社運團體所辦的集會都有一套大致的既定程序︰集會有一、兩個主持人,帶領大伙兒唱歌、叫口號,爭取行動的群體及聲援團體的代表發言,也許還有些表演和搞噱頭的行動,之後朗讀宣言,如果集會是在政府總部舉行的,最後就是由政府派出的人員(多數是警員)接收請願/抗議信件。無論是爭取什麼目標,這類集會總是辦得有板有眼,有規有矩,舉辦者旨在讓媒體報導,令公眾注意,使政府受到壓力,參加者也知道所爭取的不會立即實現。
今天,習慣了常規化的集會程序的工會幹事們給紮鐵工人安排了類似的一個集會,可是對於很多焦急和憤怒的工人來說,只在乎立即解決問題,而不是要勵志的歌唱和表演,也不需要其他人對他們表示同情和聲援。他們的反應,是工會幹事們意想不到的。
因為沒有事先申請,政府總部大門關上,不許任何人進去集會,紮鐵工人就在政府總部外,不斷叫口號要求張建宗出來對話。
尼泊爾籍工人拿著標語(無線新聞截圖)
幾名工會幹事捧著四、五個大聲公,每個大聲公有電線連著一個咪高峰,任何人發言得用雙手抓著幾個咪高峰。
大伙兒喊了一輪口號之後,有各團體代表發言以支持紮鐵工人。
以反對拆卸中環天星碼頭而著名的團體「本土行動」的代表被簡介了其要求保育有歷史價值的建築物目標之後,給工人臭罵。建築地盤工人往往認為,保育等如阻延建築工程的進行,那麼就令開工不足的建築工人更加雪上加霜。
之後,有工會幹事唱歌以示聲援,也給罵得狗血淋頭︰「而家做戲呀?唱歌有X用呀!?」,連「港九拯溺員工會」副理事長郭紹傑發言,表示支持紮鐵工人抗爭,表示工會要長期爭取,也給工人指罵。
政府鐵了心,就是不理會這班工人,怎麼辦?梁國雄在想辦法,建議工人絕食,以此將行動升級,當他正在與工會幹事商討的時候,突然有「工聯會」代表公開宣佈,說收到可靠消息︰張建宗即將到場與工人對話!令在場的群眾期望大增。
等了好久,張建宗連影子也不出現,政府也不派出任何負責人出來交代,工人們怒吼起來,大叫:「張建宗!出嚟!唔好做縮頭烏龜,出嚟!」
紮鐵工人們等著、等著,情緒越來越煩躁。
有一名工人指著在場的工會幹事,罵所有工會都是無能,有工會幹事問他認為現在可以幹什麼?他說要「衝」,「衝」什麼則沒有指明,工會幹事沒好氣,回應︰「你要衝就衝啦。」這工人一時語塞,不知所措,只好在原地踱步。其實,這名工人反映了在場很多工人的心理狀態,縱使沒有目標,沒有方向也好,總之想「衝」!
有工人將矛頭指向梁國雄和工會幹事們,發出不滿的叫喊,其中六、七名工人更圍繞著集會主持,不停地罵,發言不時被打斷。
在場的工會幹事有些可謂身經百戰,但對於目前的狀況,都駕馭不了。群眾把不滿向工會幹事和發言人士發洩,對之懷有不信任,甚至敵意的態度,在工潮之中是很少有的,而不抱這種態度的,則多是焦躁不安,無奈,茫然,對整個形勢悲觀失望。
梁國雄和工會幹事建議選出工人代表,以備談判。被負面情緒籠罩著的紮鐵工人還是推舉了幾名工人代表,包括:兩名尼泊爾工人、阿基、阿Man、標叔。在這幾名工人代表之中,最資深的就是標叔,他是業內頗有名氣的老「蛇頭」,綽號「「蛇頭」標」,正打算退休的他,憑著自己在業內深厚的資歷,甘願作為工人代表。
縱使選出了工人代表,眼下卻沒有任可資方或政府代表可以交涉,工人失望和憤怒也達到頂點,有幾名工人衝向集會主持人,不斷指責梁國雄和各工會幹事。潘文翰宣布集會結束後,隨即有工人搶咪高峰發言,表示要阻塞馬路把事件「搞大佢」,當中有一名工人高呼「搞埋咁多呢啲野,都係帶我地行嚟行去遊花園!全部都係政治show嚟!」然後將咪高峰用力擲在地上「掟咪」,更是激發群眾立即採取行動,把事情鬧大的訊號。
中環 雪廠街及皇后大道中交界
下午約4時,幾十名紮鐵工人衝出雪廠街和皇后大道中的馬路,車輛立即停駛,交通被堵塞。之後,越來越多工人從政府總部經炮台里離開,看見同業們的行動,也一齊起哄響應,衝出馬路,幾名警察拉起膠帶,也阻擋不了。而一些沒有衝出去的,就在行人路上觀看和打氣。
工人堵塞雪廠街一帶馬路(無線新聞截圖)
工人堵塞馬路,一名尼泊爾藉工人躺在馬路上抗議(無線新聞截圖)
堵塞馬路的紮鐵工人達200多人,幾十名機動部隊警員即組成人牆攔阻,防止工人向上環方向前進,並要求工人離開馬路,此舉當然引起工人不滿,雙方對峙。
工人與警員在雪廠街對峙(無線新聞截圖)
工人堵塞馬路,車輛不能通過,只好不停響號,乾等著。
有紮鐵工人在馬路上坐臥,叫罵,甚至跟在場的警察推撞起來。這班紮鐵工人爆發著受到資方欺壓和政府忽視所產生的憤怒,前一天與防暴警察衝突的一幕似乎又再重演!昨天,他們還勉強聽從梁國雄的呼籲,現在,他們怨恨及不信任曾聲稱過要幫助他們的團體和政治人物。他們毫無組織,以癱瘓社會的手段去發洩情緒,又希望以這種行動令政府正視他們。
在堵塞馬路的紮鐵工人,互相沒有溝通,沒有任何默契,處於原子狀態,他們隨著集體的情緒而動作,不斷的喝采和起鬨。群眾處於這種狀態,已經不是個人意志所能控制和掌握,任何人,包括工人自己,也無法預料下一步會做什麼。
隨著工人與警察碰撞,進一步的衝突是有可能出現的。要是有警察對某工人動粗,將即時引發全體工人的起哄和衝擊。這幾天以來,在天光道地盤外,就不時有個別工人的激動表現,引起其他工人的集體的叫囂。在群眾瀰漫著火爆的情緒時,容易一觸即發。
紮鐵工人會跟警察打起來嗎?會有受傷和被捕嗎?社會輿論會有怎樣的評價?還可以跟這群失控工人溝通嗎?這是工潮的終結嗎?在場圍觀的人,心裡都有很多疑慮。
工會幹事們都未遇過這類在絕望下爆發的,完全不能控制的群眾怒潮。一直強調要深入群眾的工會幹事只好暫時跟這群工人保持一點距離,互相提點不要踏入馬路,以免被捲入暴力衝突之中,一則是為了人身安全,二則是一旦暴力衝突爆發,「職工盟」和「街工」也承擔不起引發暴力事件的責任。
警員沿著雪廠街,在紮鐵工人前後築起的兩道人牆,形成夾擊工人之勢,若有衝突發生,工人將被包圍鎮壓。工人大概不想跟警察硬拼,肢體動作開始減少。論體力,紮鐵工人一定比警察強,但他們也知道警察不是敵人,不一定要跟警察打起來。
梁國雄和「職工盟」幹事蒙兆達一起走到馬路,接近工人,以表示關切及了解情況,其他工會幹事,及一些社運團體的成員都在行人路上觀察。但憤怒的工人對於梁國雄和「職工盟」幹事的關心並不領情,不斷罵他們。
工人漸漸沒有集體地起哄,改為個別的工人出來喊話,然後獲群眾響應,警方則以安撫手段,警官與出來喊話的工人對話,工人開始沒有那麼激動,警員人牆逐漸向前推進,工人遂漸後退回到行人路,馬路上部份行車線可以通車。
後來,應該是政府想安撫紮鐵工人們,不要讓他們一直地阻礙著交通,勞工處派出了首席勞工事務主任鄭惠瑜,與五名工人代表(標叔、阿Man、阿基、阿強及兩名尼泊爾工人)、梁國雄、蒙兆達和麥德正到美利大廈開會。嚴格來說,這其實不是真的開會,而只是官員聽紮鐵工人訴苦,鄭惠瑜聽了工人的要求,只能承諾將之向資方反映而已。
工人代表與勞工處官員會談(新聞片段截圖)
雪廠街政府合署門外,還有百多名工人在等候開會結果。後來,鄭惠瑜被大約十名警員包圍保護著,親身到那裡,向等候消息的紮鐵工人作交代,表示一定將工人的要求向資方反映,工人聽罷拍手歡呼,一哄而散。
警員護送勞工處官員到場(無線新聞截圖)
中環 中區政府合署
經過了剛才的風波,「職工盟」和「街工」的工會幹事們與梁國雄,在政府合署中的「梁國雄立法會議員辦事處」開會,討論如何繼續處理工潮,大家面對這樣一群躁動和不願溝通的工人,都感到頭痛。
下周一早上,紮鐵工人一定會在天光道地盤外集合,到時又要面對他們了。有意見認為,除非工人意識到要團結行動,實行長期罷工,否則以今天這種一盤散沙的躁動狀態,工潮沒法繼續下去,也有意見認為長期罷工可能性不大,應定下一些短期爭取目標,但也說不出有什麼具體的方法。最後,大家都找不到靈丹妙藥,有的感到這樣的工潮已到了頭,工人將很快解散,不可能再有什麼作為,有的沒有感到這般悲觀,但也談不上樂觀。
經過呢次,我學左好多野。」梁國雄以少見的謙虛神情嚴肅地說,這也反映了一眾工會幹事的感受。
8月12日(星期日):罷工第五天
警務處長鄧竟成公開表示,稱工人昨日嚴重影響中環交通,不得大眾認同,如警方有足夠證據,將會起訴工人。
紮鐵商會與一個工人未曾聽聞,不知從那裡冒出來的「蛇頭聯席」協商,推出加薪方案,謂來年日薪增加至950元。這消息從媒體傳出,有工人表示無奈地接受,但更多工人表示不能接受。
紮鐵工人的工資開始廣為人知,有些人認為紮鐵工人「只是紮鐵」,幹點粗活而已,他們要求的日薪近千元,真是「獅子開大口」。到底紮鐵工人的勞動是否值這個價錢呢?
首先,需要知道「紮鐵」到底是怎麼樣的工作。
大家都知道,現代建築的主要材料就是「鋼筋水泥」,這個「鋼筋水泥」的關係之所以這麼密切,就是因為建築物的「水泥」之中含有「鋼筋」,凡建築物的主要樑柱、樓層地台,及結構牆等,一定是先由紮鐵工人根據建築圖則,將一支支鋼鐵砌成各種形狀,然後再由其他工種的工人,包括「釘板工人」和「泥水工人」的合作,令混凝土包裹著鋼鐵,混凝土凝固之後,就成了我們常見的建築結構。
搞這些建築結構,就是「紮鐵」、「釘板」、「泥水」的工序循環,工序環環相扣,那個工序一停擺,工程就停頓。
先說紮鐵工人紮的是什麼鐵。這些鐵枝直徑由8毫米至50毫米不等,由鋼鐵廠鑄造出來,整支鐵的長度是12米,就是大家有時看到馬路上大貨車載著的那些,繫著警告紅布條,幾乎超過貨車長度的鐵枝。
鐵枝運到建築地盤,就由紮鐵工人按工程需求,將之抬到「開料機」上「斬件」切斷。我們遠望紮鐵工人抬起一支細長,看似不太重的鐵枝,到底有多重呢?原來,一支未「斬件」的鐵枝,假如直徑是最常用的40毫米直徑的,重量大約是120公斤,需要最少兩個紮鐵工人才能搬動。
連續多個小時不斷地搬動這些東西,不知有多少人能做得到。
鐵枝不光是重量大而已,在炎熱的夏天,一支支鐵枝給曬成火棒,紮鐵工人要用手拿,擔在肩上,給炙傷是常有的事;在寒冷的冬天,一支支鐵枝則變成冰柱,凍入心脾。
紮鐵工人抬鐵,操縱機器切鐵、屈鐵之外,還得動用全身的氣力去把未插到位的鐵枝移位,要拉動的鐵枝的重量達百公斤計,超乎人體極限!一些幹得出色的紮鐵工人被尊稱為「柱王」。
但上述這些工作,還未到「紮」鐵。所謂「紮」鐵,就是用手鉤和鐵線將鐵枝固定起來,成為柱子或地台的模樣,紮鐵工人不光是有氣力就行,而且要粗中有細,除了有靈巧的手藝,還要懂看圖則,按需要「開料」(切斷鐵枝)和「紮」出鋼鐵結構的造形。
紮鐵工人就是在充滿風險的建築地盤中工作,一不留神,就發生工業意外,縱使沒有意外,紮鐵工人幹了幾年,都犧牲了永久的健康,身體的主要關節全都勞損,膝、手臂不能伸直,手掌不能握拳,還有腰痠背痛,肩膀結繭痛癢。
大家都知道建築工人工作很辛苦,而紮鐵更是苦中之苦,地盤各工種都有少數女性工人,但紮鐵體力需求太甚,直至罷工發生的2007年還是從來沒有女性參加的。紮鐵工人和其他工種的建築工人都不以「辛苦的工作」來形容紮鐵,他們都說「這根本不是人該做的工作」。建築工人之中,以紮鐵工人的工資最高,各工種的建築工人都認為這是應該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