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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跨性人」 跨性別主體與性別解放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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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上周六一名年輕人在大圍站自殺,媒體以「性別認同障礙」來形容事主,有性別團體批評報章將跨性別的身份認同病態化,對事主及相關社群有欠尊重。以「障礙」形容跨性別人士,除了落後於國際標準,更加是對跨性別這種選擇嚴重缺乏理解。台灣學者何春蕤認為,人們只能接受明確的男女二分、對曖昧的身體感到焦慮,皆因性別是社會權力結構得以安身立命的基本分野之一。人們往往以生殖器官來追究「真實性別身分」,湮滅了跨性別者的自我主體性,忽視性別世界多元、複雜、流動的真相。惟工新聞特此轉載該篇文章。原文出自2003年性/別研究室出版之《跨性別》,接此閱讀電子書
 

文:何春蕤
 
【編按:新的認同身分出現,往往也意味著某種無法被既有概念架構認知的新範疇出現,因此需要不斷和來自舊思考框架的質疑進行辯駁。這篇文章寫在2000年3月,不但企圖引介「跨性別」的概念,也在運動的脈絡內面對和這個新概念經常相連的質疑,以積極認識此一性別解放運動的新篇章。當時本文和本書中另外一篇〈逝去的女性主義〉( 即〈跨性別運動對女性主義的挑戰〉)聯手組成專題,透過《破報》專題來闡釋跨性別運動的理論蘊涵。】
 
2000 年 3 月的台灣非常的跨性別。
 
選定 3 月 18 日上映的《男孩別哭》(Boys Don’t Cry) 紀實的呈現了美國跨性別者布藍登.蒂娜 (Brandon Teena) 的跨性生涯;3 月底,著名的跨性別作者費雷思 (Leslie Feinberg) 廣受矚目的半自傳作品《藍調石牆 T》(Stone Butch Blues) 中譯本問世。這兩位知名的「跨性別」(transgender) 主體的高亢發聲不但揭露了過去性別解放運動的瓶頸盲點,也宣告了性別解放運動的新方向。
 
什麼是跨性別?
 
20 世紀性別解放運動的歷史例證逐步顯示,許多女性主義者和婦女運動者的性別政治往往僅止於挑戰男女兩性之間的資源和權力分配,或者在同志運動的壓力之下勉強接受性傾向的「不幸」存在,但是卻拒絕動搖那個更根本構成壓迫的性別二元區分制度。最明顯可見的就是,一旦面對那些在身體情慾及生活方式上選擇高亢的不順服既有文化規範因而直接擾亂性別分野的曖昧邊緣主體 ( 例如變裝皇后和變裝國王、娘娘腔、男人婆、 婆女同志、變性人、陰陽人、扮妝跨性人、第三性公關、以及其他持續浮現多樣面貌的性別異類 )時,號稱要抗拒性別壓迫的女性主義和婦女運動卻明顯的猶豫起來。顯然她們的性別政治擁抱的是「兩性」二分世界的某種理想分野、分工、分贓狀態,因此只有合乎這兩個理想性別的主體才可以被列入運動策略的考量。
 
上述那些「跨性別」主體不但是不男不女 ( 因為根本無法被既有的男女刻板定義所侷限,而且也日日與這「不男不女」的污名為伍 ),同時也是又男又女 ( 因為所有被規劃為男女性別的形象、特質、行為,甚至沒有特定性別歸屬的文化成份都被當成素材,被混雜拼貼變形來呈現這樣的身體 )。
 
這些以肉身和情慾來表達不能、不願、不屑配合性別規範的主體 ( 統稱「跨性別」的主體 ) 早就在日常生活中暗暗承受「神經病」、「作怪」、「變態」、「噁心」等等污名;要是在矇混過關時被暴露曖昧身分 ( 正如布藍登.蒂娜的例子一樣 ),則往往遭受開除、羞辱、坐牢、毆打、輪姦、殺害,或者被送進精神病院、被惱羞成怒的朋友同事斷絕來往、被所愛的人放逐。
 
1990 年代在酷兒運動以及幾位知名跨性別者的殘酷遭遇登上媒體的激勵之下,有愈來愈多跨性人現身,聯手挑戰性別體制對跨性人的迫害和限制,也揭露婦女運動和同志運動對主體性別的簡單本質看法,終於掀起「跨性別」(transgender) 運動的波濤。
 
男人?女人?還是跨性人?
 
性別曖昧的身體在性別截然二分的文化中浮現時往往引發極大的焦慮,因為性別是社會權力結構得以安身立命的基本分野之一。傳誦民間的跨性別反串故事充滿了傳奇、冒險,但是主角終究安然返家,最後揭開真面目辨識相認的戲劇時刻總是歡笑驚喜的。不過,要是當年祝英台在杭城求學或花木蘭在軍中時就被周圍的男性發現女身,會有什麼樣的下場?這個由惱羞成怒轉化成慾望佔有的暴力現實正是許多跨性別者百般矇混過關的主要原因。這也是《男孩別哭》一片赤裸裸描繪的現實。
 
跨性別的曖昧身體最常遭遇的質疑就是「你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這樣的詰問並不只是在譴責、規訓性別曖昧的主體而已;它更重要的效應是企圖認定主體的「真實性別身分」,而這個真實的性別身分當然被視為以天生裝備的生殖器官為唯一依歸,以藉著鞏固其絕對性來湮滅身體的多樣面貌和主體的主觀選擇。也因為這樣,拒絕被歸類、被定位、被侷限的跨性別主體常常回應:「我都不是」、「我都是」、「你說的是哪個時刻?」、「你管我是什麼?」、「我是跨性人」。
 
誰在欺騙?
 
當跨性別者的身體狀態和生活選擇被凸顯出來、被質疑的時候,最常見的指責就是,「明明是女人還假裝男人」、「明明是男人還假裝女人」、「為什麼要欺騙人家」等等。問題是,唯有先預設一個截然二分的性別體制,先預設生理生殖的絕對性,才可能認定誰「明明是」什麼性別。換句話說,「欺騙」之說顯然已經先行否定了跨性別者本身的立場和觀點,而以某種命定的生理性別來湮滅跨性別者的自我主體性。
 
面對這些輕蔑的斷言,跨性別曖昧身體的執意存在或被迫現形,都宣告了兩性體制在上述預設中所施行的暴力和強制:跨性人不是假裝男人、假裝女人,祂們是拒絕只做「男人」或只做「女人」。跨性人不是患了性別認同錯亂症,祂們只是積極的主動建構自身的性別表現而已。
 
在這裡沒有「明明是」的問題,更沒有「錯亂」「謊言」的問題。相反的,說自己「只」屬於某一性別,才是真正的謊言。因為,跨性別身體的曖昧多樣和可能變化,根本無法被單一的性別刻板形象所窮盡;跨性別身體超乎常識的自我形塑,更無法被任何固定的身分所凍結。事實上,為了具體挑戰傳統的性別想像並顯示跨性別的肉身存在,幾乎每一本西方最近出版相關跨性別的書籍都包含了大量跨性別主體現身──甚至乳房和陰莖並存裸體──的照片,以其最擾人的視覺效應和最衝撞性別常識的身體狀態向世界宣告:這就是我的「真相」!
 
諷刺的是,在現實生活裡,性別二分世界的脆弱想像力每日都在迫使跨性人編造各種背景細節,在申請身分文件時違法虛構,以維護自身真實存活的那種性別矛盾曖昧狀態。性別二分世界則日日以「兩性」的絕對區分架構來簡化這個複雜流動的性別世界,否認並抹煞跨性別的可能存在和意義。這樣看來,到底是誰在說謊?
 
我愛跨性人――跨性戀
 
在《男孩別哭》片中,當布藍登的性別身分受到強烈質疑時,眾人都認定女主角拉娜一定是被布藍登蠱惑,以致於明知後者不是男人卻仍深陷情海,然而拉娜卻堅持自己「就是喜歡布藍登那個樣子」。兩人之間的情慾既非異性戀 ( 誰說布藍登是男人? ) 亦非同性戀 ( 誰說布藍登是女人? )。
 
既存的性別二分體制當然很難想像世上會有人就是喜歡、戀慕、慾望、並追求跨性別者,而也唯有繼續堅決否認這個可能性,才能鞏固性別二分的自然天成。然而跨性別運動中的無數愛侶卻拒絕迴避污名,反而選擇公然並肩現身,以其炙熱的情感向眾人顯示「跨性戀」的具體例證。
 
我們這才覺悟,性別曖昧的身體在性別截然二分的文化中所引發的不僅是極大的焦慮反撲,而更是強大的慾望戀慕;這也部份解釋了第三性公關的魅力,以及媒體中反串角色、變裝秀、性/別身分猜謎遊戲的普遍吸引力,因為──我們都愛跨性人。過去我們看不見跨性戀,所以梁山伯的慾望只能有一種解釋,聖女貞德的魅力也只有一種意義,也因此,不但跨性人是變態、無法出櫃,連跨性戀者也不能坦白「我愛跨性人」。
 
其實台灣的跨性別主體早就存在,比較為人所知的有比女人還女人的 Kandy Chen,終生男裝的孔二小姐,以女裝面世的水彩畫會會長舒曾阯及司法院院長之子城兆緯,歷盡千辛萬苦才成功變性的林國華;更普遍存在的則是默默走在我們身旁的無數無名 、變性人、反串人、第三性公關、雙性人 ( 陰陽人 ),以及只能在社會新聞版以聳動奇聞式的嫌疑犯身分被看見的種種異類性別身體。此刻,跨性別主體和跨性戀者已經展現其情慾投注的流動和身體形塑的抗爭,也掀動廣泛大眾的熱切想像和慾望。伴隨著科技和身體政治的新探戈,性別解放運動的眼界已然徹底開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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