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工新聞】都說移民工很難建立強大的組織。飄零的移民工,不會長久定居於工作地點,又缺乏資訊及人脈資源,即使飽受剝削,亦多選擇一時啞忍。可是,香港的外籍家務勞工,卻組織起非比尋常的基進政治力量。她們的工人運動,比起香港很多工人運動都走得更前。這一股力量如何形成,而本地工人又可以從中學習到甚麼?筆者沒能力提出整全的解答,但可以肯定的是,這故事中,白恩逢之家(Bethune House)肯定佔有一席之地。
我們在另一篇文章簡介了這間鮮為人知的的小型庇護所。它專向移民家務工提供服務,令受各種官司(受虐打、性騷擾、剋扣工資等)困擾,無處可去的移民家務工,得到一時安穩的容身之所。可是,更不為人知的,是白恩逢之家對香港整個移工運動的巨大貢獻。我們訪問了一位深受白恩逢之家影響的印尼移工、組織者,Eni Lestari。她是國際移民聯盟的主席,曾在聯合國峰會受邀代表移民發言。2000年,她跟其他印尼移工成立了ATKI(印尼移工協會,Associasi Tenaga Kerja Indonesia,後更名Associasi Buruh Migran Indonesia,但縮寫沒變)。ATKI目前會員人數約二百人,是印尼移工運動在香港最早期成立並延續至今的一個組織。所有事情的起點,正是白恩逢之家。
Eni的故事
Eni來自印尼爪哇東部的一條小村,父母做小買賣,因為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對印尼經濟打擊巨大,Eni家負債累累。讀到高中的Eni失去了讀上大學的可能,惟有開始賺錢。她試過做家庭工業(造芭比娃娃的頭髮)、賣食物、去其他城市做清潔工,但收入都很低,例如當時做清潔工月薪只有200-300港元。1998年,Eni開始考慮去外國打工,父母起初反對她離鄉別井,但也慢慢被Eni說服,只要求Eni不要去中東,太危險。最後Eni選擇了香港,因為在香港打工有每星期一日的假期,而新加坡沒有假放。本來,中介不讓Eni去香港,因為通常有相關工作經驗才可以去香港。說到這裡,Eni自信地說,當時她努力爭取,強調自己英文流利的優勢。後來她通過了中介的考試,才得以過來香港。她本打算工作四年,初兩年賺錢還債,之後兩年賺錢給弟妹讀書,但卻在香港遇上了糟糕的僱主,從此走上不一樣的道路。
Eni在1999年來港,遇上的第一個僱主,沒有向她提供食物,也不讓她放假。可是,當時缺乏資訊的Eni,並不知道這些安排是對是錯。直至第五個月她才第一次放假,朋友發現有問題,幫她聯絡外勞事工中心(Mission for Migrant Worker),她才了解到自己的權益,例如當時她月薪只有$1800,僅有法定水平的一半。外勞事工中心告訴她,可以到勞工處落案起訴,Eni回家搜集完證據,就逃出僱主家,來到白恩逢之家。
走上組織者之路
Eni在白恩逢之家其實只待了五個月的時間。可是,這段短短的時間卻對她有巨大的影響。因為能講英文,Eni擔當起翻譯的角色,令庇護所的菲籍職員和印尼移工得以溝通,又協助辦訓練班,教導印尼移工認識自己在香港的權益。Eni說,在這五個月期間,她學習到許多關於權益及香港制度的知識,更多番參與救出移工的行動,去了香港很多地方。更重要的是,白恩逢之家相信,組織(organizing)是改變現狀的方法,力量來自於群眾本身,這令Eni深深相信,移工要自我組織起來,才能解決問題。
我們問︰白恩逢之家是如何令你相信這一點的?她回答︰「白思逢之家的人幫助他人,但不求回報,不會叫我們付錢,或者一定要做義工幫返手。我感到驚訝,因為從來沒有在其他地方看見這樣的人。他們不當自己是專家,當我們是案主。他們總是鼓勵我們︰你可以自己做得來的!──事實上我就自己處理自己的案件(笑)......其他NGO或者有層級,會當你是案主(client),只是來諮詢法律的......就算你犯下錯誤,白恩逢之家的人也只是笑笑︰讓我們找個方法解決它吧!我感到被接受,也相信他們的原則,開始嘗試去教育其他人。」
Eni說,當時,大部份印尼移工都不了解自己的權益。Eni便與朋友一起,將學到的東西在維園跟其他印尼移工分享,還給他們庇護所的熱線,告訴她們,一有問題就打去問。直至2000年十月,她們成立ATKI,當時有25個成員,其中一半都是曾經居住白恩逢之家的求助者──但她們不再是被動的受害者,而是已充權的(empowered)、積極的組織者。
來自白恩逢之家的扶持
初建組織總是艱難,移工辦組織更會遇到很多本地工人沒有的障礙。(儘管我們問Eni當組織者的困難時,她輕鬆回答︰"No. It is not difficult.")白恩逢之家一直為她們提供支援。ATKI最初在銅鑼灣活動,很活躍,不但推廣權益教育,也辦文化活動。不過,中介和領事館的人不斷去找他們麻煩,問她們是什麼組織、在幹什麼、知不知不可以這樣做,又說她們沒有註冊搞活動,恐嚇她們說會被警察拉。她們很害怕,而且當時很多人都有個案在身,怕會連累輸官司,於是一個月之後她們改去尖沙咀天星小輪碼頭聚集。如此過了一個月,她們慢慢反思,為什麼要留在這裡呢?我們應該回去啊。她們問了庇護所的人,知道之前這樣搞活動沒有問題,又去認識法例。最後,她們回到維園,叫上白恩逢之家職員Edwina隨行壯膽,中介或領事館再來,Edwina就幫手去嚇走搞事的人。
白恩逢之家也提供了重要物資。當時不是每人都有電話,一部nokia都要兩三千港紙,已經是她們大半個月人工。於是,ATKI的熱線設立在白恩逢之家(Eni馬上背出這個十多年前用的熱線號碼),她們用這熱線來接個案,跟成員溝通。在維園推廣權益時,ATKI的成員呼籲移工有事就聯絡這熱線,自己則設立輪更制到庇護所接聽電話。如果沒有成員輪更,會由庇護所的居住者幫手接電話,若有急事,就找外勞事工中心。當時為了接熱線,Eni很多時間都留在白恩逢之家,又因為自己沒有電腦處理文書工作,要使用庇護所裡的電腦。後來,ATKI成員慢慢有了電話,才叫住客轉介致電者直接打給成員。簡言之,白恩逢之家為ATKI提供了各方面極其關鍵的資源,這個初生的組織,才有了日漸茁壯的可能。
ATKI的工作
2000年,很多移工都是初次來港,Eni描述銅鑼灣街頭經常有印尼移工在路邊哭泣。她們不知怎辦,不知可到哪裡求助。那段時間,大部份印尼移工,假期每月只有一兩日。ATKI還做過調查,有八成印尼移工都被短付工資。相對的,中介費則高達$18,000左右。Eni說,就算她自己,放假去銅鑼灣去了一段日子,也不知道領事館就在幾條街後面,可見訊息的不流通。另外,那時除了IMWU(印尼移工工會),大多數聚合的移工小組都只是搞文化活動,少提勞工權益。因此,ATKI的初創成員便覺得要組成一支屬於自己的軍隊(our own army),聚焦在充權,提供大量訓練,讓每個成員學習法律權益。當年ATKI已有流動的諮詢站,通常位於舉辦城市論壇的白帳幕下面。口耳相傳之下,很多人認識到ATKI,知道有事可以去哪裡找他們幫手。
中介對於移工有很大控制。由於移工資訊很少,中介在訓練中心時早已灌輸一點:有甚麼事,只有中介才會幫你。中介也會向移工強調,不要跟其他人說話,這樣很危險,而菲律賓人都是敵人,更加不要結識。透過這些手段,令印尼移工害怕陌生人,變得孤立無助。ATKI的工作重點,就是向移工提供資訊、政治教育,讓人們開始主動發問,逃離剝削嚴重的僱主。
她們在對抗中介方面,有豐富的經驗。例如,中介往往會扣起移工的護照。這情況下,不能讓移工自己一個取回護照。曾經在白恩逢之家居住的求助者已有經驗,所以會由這些前住客陪同新人去找中介。否則,如果一個人單獨去,中介會做壞事,例如把人關起來不讓走。有時,移工會打緊急電話求助,ATKI的成員會帶她去警局,給她錢付帳,並帶她去白恩逢之家。這些出事的移工常常被中介直接帶去機場,因為中介打算一腳踢她們回鄉下,免得她們控告僱主。ATKI會教移工如何自機場逃走。ATKI成員有一套嫻熟的方法,指引移工逃出權力的羅網。
除了直接向移工提供支援外,ATKI亦有倡議式的行動。例如2007年,ATKI連結其他印尼移工組織建立了PILAR(PERSATUAN BMI TOLAK OVERCHARGING ,印尼移工反對超收費用聯盟),舉辦相關議題的教育論壇。
跨越恐懼
ATKI如何招募庇護所以外的人當成員呢?Eni說,這並不容易。ATKI成員最主要的來源,還是當移工遭受中介或僱主惡待,向他們求助,以後便由朋友慢慢變成組織成員。另外,ATKI也鼓勵移工成立自己的組織。例如有的人不想走基進路線,不想加入ATKI,ATKI成員會教他們怎樣搞活動;有的人不想成立正式的組織,ATKI也鼓勵她們聚合成小組,加入社交媒體的群組。可見,她們很清楚知道,移工的弱勢位置,很大一部份來自孤立無援,缺乏資訊及人際關係。只有建立組織和網絡,才有可能鬆動中介和移工的權力結構。吸納成員之所以困難,是因為很多人都害怕︰怕中介、僱主、政府。Eni形容,即使ATKI成員說,如果僱主少付工資,你可以控告他,還是會有人回答:「不要不要,我不想被列入黑名單。」
這除了是資本主義下移工弱勢位置的普遍反映外,更有印尼蘇哈圖時代高壓統治留下的歷史傷痕。1965年,蘇哈圖推翻第一任總統蘇卡諾,成為第二任總統。由於第一任總統蘇卡諾,政治立場傾向共產主義陣營,蘇哈圖為了保住勢力、清洗異己,他大規模殺害共產黨份子。其32年的統治裡充滿白色恐怖,政府經常警告人們不要聚集,很多參與政治運動的人坐牢,工會人被殺害、被失蹤。社會長時間被軍隊控制,人們出國工作,還是害怕周圍有軍人監視。現在資訊較流通,人們沒那麼害怕。可是,現在回印尼搞組織的人,仍經常被軍隊問候,因此組織很難明目張膽講政治。因為歷史因素,印尼人對於組織、工會、政治這些事情,本來就有極可理解的恐懼。中介正正是利用這種恐懼,來強化對移工的控制。協助移工跨越這種恐懼,是ATKI組織工作的難關。
在國際開枝散葉
ATKI在香港成立,但它的影響力已經不限於香港。後來,ATKI發展到印尼、台灣,成立了ATKI-INDONESIA和ATKI-TAIWAN。台灣ATKI是在2009/2010年左右,有位來過Asian Pacific Mission for Migrant的印尼藉實習生經常去台灣,在台灣推動印尼移工組織起來。後來,那些組織成立了ATKI。
至於印尼ATKI,筆者起初聽到則不太能理解。為什麼一個移工組織,需要回本地設立組織呢?最根本的原因,移工要出來打工,原本就是因為國家未能好好照顧人民,以至於她們要委身於充滿剝削的制度下求生。要改變她們與及下一代面對的困境,就必須團結本國人民的力量去改善就業、民主等等問題。另一方面,移工回到印尼後,也會遇上許多問題。印尼政府認為出外打工的人很有錢,於是巧取豪奪,向她們苛徵各項雜費︰包括護照費、考試費、保險、行政、藥物、心理評估、訓練費、住宿、更新護照等等。數年前,印尼機場竟有一條特別為移工而設的通道,徵收額外費用,是因為她們發起抗議才取消。
移工面對的問題不只來自政府,也來自家庭本身。移工自己怕家人擔心,即使出事,亦不敢向家人訴說。因此印尼人普遍亦不明白移工面對的問題,例如不了解移工制度的諸多問題、不懂香港的物價昂貴,生活開支大,不懂珍惜移工寄回家的錢。移工自己怕家人擔心,即使出事,亦不敢向家人訴說。ATKI成員便教育移工,假設遇上問題,一定要坦白告知家人。為了處理這些問題,2008年,她們在雅加達成立印尼ATKI。這之所以成事,原來背後又有白恩逢之家的默默推動︰大概在03年至05年,白恩逢之家協助組織了兩次會議,讓ATKI與已回鄉的前移工見面。到2015年,一群ATKI、PILAR等組織的成員歸鄉後,在當地集結力量,創辦了KABAR BUMI(全名Keluarga Besar Buruh Migran Indonesia,印尼移工大家庭)。
結語
筆者想講兩點對於香港移工運動的感受。其一,移工運動實是在最艱難的條件下發展起來的。移工孤立無援,缺乏資源,受到僱主、中介、政府的三重宰制。工時極長是一個顯然的限制,一星期返六日,還是往往是廿四小時stand by,她們很多時候只能活用零碎時間,透過電話來做組織工作。Eni負擔了那麼多重要的組織工作,然而她還是一個普通的移民家務工。據她說,自來港以來,她有五個僱主,每次找新工作,她都向僱主交代清楚自己參與組織工作,並特地找一些沒有孩子也沒有老人,家務工作量較輕的家庭。幸運地,她一直成功找到支持她組織工作的僱主,但筆者仍很難想像她如何平衡家務工作及組織工作。最後,印尼的移工組織者還要對抗印尼社會深刻的歷史創傷,跨越那些絕非空穴來風的恐懼。看到了這些,香港人還可以有甚麼藉口呢?
其二,香港的移工運動的確走得很前。我們講「充權」講了不知多久,但香港目前地區組織、工會組織還是困於缺乏活力的「接case」模式。然而,白恩逢之家卻實踐了充權的理念。我們可以看到,白恩逢之家如何鼓勵求助者(讓「受害者」自己處理自己的官司!哪個組織敢這樣做?),並向ATKI提供距離適當而又極關鍵的援助。我們又可看到,ATKI如何承接這個理念,鼓勵更多人組織起來。惟有這種鼓勵每一個人付出並聯合起來的做法,才有可能打破上面提及的客觀障礙吧。另外,ATKI的開枝散葉,不只是在香港,更是國際性的。她們成功回應了移工的國際本質︰移工本身就是反映全球資本主義結構的問題。就「充權」和「國際性」兩方面來說,香港哪有一個工人運動,不,是哪有一個社會運動,可以及得上呢?
正是理解了這些,才能理解白恩逢之家的貢獻,是何等珍重。如果說ATKI長成了一棵開枝散葉的大樹,白恩逢之家就是它不可或缺的土壤。早前讀過一篇名為"The World Within a World”的文章,講述英國的工人階級社群,其社會主義文化如何孕育一批又一批堅強的行動者。那些看似不太政治化的會社,透過各式興趣班和學校,包裹著整個社群的生活,提供人們提升自我的可能。如此看來,白恩逢之家也是一個「世界中的小世界」,令求助移工可以暫且跟世界保持安穩的距離;不是遺世獨立,而是在生活中堅強起來,最後走出去影響世界。
這麼一個珍貴的空間,現在卻可能無以為繼。由於一位重要的長期捐款人決定另投資源,白恩逢之家失去大半年的營運開支。因此,他們陷入十分嚴重的財政難關。這篇文章因為太多重要材料,寫得很長,讀完的人大概不多。但希望讀者如果看到這裡,有受到一點觸動,請捐助白恩逢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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