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過去數月,北韓多次試驗核武和洲際導彈,一時之間國際局勢好像非常緊張。與此同時,核武在英國同樣引起巨大爭議。一方面有些人認為冷戰以來為對抗蘇聯而設立的核潛艇系統應該持續,另一方面自80年代起政府一直以創造就業機會為名繼續建造核潛艇,並得到工人和工會支持。與此同時,異軍突起成為工黨黨魁的科爾賓是長期持反核武立場,在維持核武與否的議題上受到壓力。惟工新聞翻譯反對武裝暴力行動(Action on Armed Violence)研究員肯納德(Matt Kennard)在英國核潛艇製造中心的採訪報導,說明這各種因素的拉扯。照片同樣由作者拍攝。
諾曼.希爾(Normal HIll)鼓動反對核武已近半個世紀了,但他熱情一點也沒退卻。
當我們在巴羅因弗內斯(Barrow-in-Furness,簡稱Barrow 巴羅)邊緣的一條空曠道路上走過時——身旁就是英國航太系統公司(BAE Systems)宏偉的船廠。資深的反核份子以每小時一百英里的語速,希望將所有反對這支持著他的城鎮的工業的理由說出來。
希爾於1941年在巴羅出生,一生大部份時間也在這裡生活。「我來自紮實的工人階級家庭。我爸是船廠工程師。」他說道。
這巴羅船廠在生產所謂英國的「核威懾」上扮演了中心的角色。它生產的潛艇將會攜帶導彈及核彈頭。從前級別的潛艇就是在這裡生產,將會攜帶「三叉戟」(Trident)的新潛艇也將在這裡生產。
希爾在70年代中期開始與巴羅的反核運動扯上關係。當時,有說法認為應該在英國部署巡航導彈,以應對蘇聯——美國認為這對歐洲有所威脅。他認為這是瘋了。他的父親在船廠工作,但也支持他兒子的運動參與。「當時,很多在船廠的人也持這個觀點。」他說。現在,很多東西也改變了。
「龍巢就這在裡,純粹的邪惡。」他指著船廠說道。「大家的生活就是依賴生產這樣的變態。潛艇本身不變態,變態的是它們攜帶的東西。那才是變態。」
現在的三叉戟更新提案意圖以四艘新的「無畏級」(Dreadnought Class)核潛艇取代原有的四艘「先鋒級」(Vanguard Class)核潛艇。它們的服役期為30年。每艘潛艇價值超過80億英鎊(約848億港元)。當前政府的政策是要有160個可用的核武,每艘潛艇將有40個核彈頭,及最多8枚導彈。每枚導彈的長度超過納爾遜紀念柱。它們全都是氫彈,一種只在試驗中投放過的武器,擁有100千噸的爆炸威力——那大概是在廣島投下的原子彈的威力7倍。「我們可以有160個這樣的東西。」一個科學家告訴我「基本上,你真的可以用之毀滅全世界。」
橋上望下來,看到英國航太系統公司的三叉戟潛艇船廠,一艘潛艇半潛於水中
當我們經過德文郡船塢——即船廠所在地——上的橋時,我看到其中一艘核潛艇浮出水面。實在很難理解,只有69,087人居住的巴羅,居然是生產足以抹掉文明的核武的中央節點。「沒有人會這樣去想。」希爾在我們看著潛艇的時候告訴我。
巴羅,坎布里亞郡(Cumbria)最大的城鎮,位於向愛爾蘭海伸出的弗內斯(Furness)半島外沿。駕車向北半小時就能到達旅遊熱點湖區,但巴羅可謂是在另一個世界。由1870年巴羅開始有船廠時,這城鎮便為其所獨佔。沿海70英里便是塞拉菲爾德(Sellafield),在那裡核廢料處置可是一個相當敏感的議題。原來有計劃在該地興建一個大型的地下棄置庫,但最後被坎布里亞郡議會否決。
BAE 船廠充斥巴羅因弗內斯
核彈頭由奧爾德馬斯頓(Aldermaston)的原子能武器機構(Atomic Weapons Establishment)生產與維修。奧爾德馬斯頓是個在雷丁(Reading)附近的千多人的小鎮。五六十年代的反核武示威者有一個年度遊行,由倫敦步行至奧爾德馬斯頓,終點就是這個機構。這機構是政府的,但由私營承辦商營運。管理這公司的財團由三所企業組成(其中兩所是美國公司)- 洛克希德馬田(Lockheed Martin), 巴卜卡克(Babcock International)及雅各布工程集團(Jacobs Engineering)。導彈在美國生產,然後出租予英國。英國並不是真的擁有那些裝有核彈頭的導彈本身。無論如何,它被理解為「獨立的核威懾」(Independent Nuclear Deterrent),不過我們有理由相信,「獨立」、「核」、「威懾」這三個字當中只有一個字彙是真的。
科爾賓的難題
正值特朗普與金正恩的對峙,希爾的運動有了新的迫切性。此外,他還找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盟友,現任工黨主席傑雷米.科爾賓(Jeremy Corbyn)一個資深的反核份子,解除核武運動(Campaign for Nuclear Disarmament CND)的副主席。「這城鎮有支持科爾賓的人。」希爾說道。「但不一定是因為三叉戟。」
當地的國會議員約翰.伍德科克(John Woodcock),以及主要代表船廠工人的工會,英國聯合工會(Unite)及英國總工會(Britain’s General Union)均堅定支持三叉戟更新與維持英國核武。但以往並不是這樣。由1966年到1983年,艾伯特.布思(Albert Booth)是該地的工黨國會議員。堅決反對核武的他,是當時反對在巴羅建造北極星潛艇(Polaris Program,英國首個核潛艇計劃)示威的領頭人物。
但在戴卓爾第二次當選的任期裡,巴羅的口號變成「三叉戟就是就業機會」。塞西爾.法蘭克(Cecil Frank),巴羅1983年至1992年的保守黨國會議員,提出了新口號:「如果工黨上台,星期一大家幹甚麼?」背後的意思,就是因為工黨反核武,職位就會消失了。
與此同時,一個又一個的承諾被拋向巴羅的市民:新的職位,以及三叉戟計劃帶來的經濟利益。「新興城市巴羅」就是這個願景。
「這個城鎮的人們相信了,覺得這就代表工作。」希爾說道。當時,維克斯-阿姆斯特朗公司(Vickers-Armstrong)僱用了14,000人。現在的數字大概是5,000。即便如此,政府依然堅持,創造就業機會就是大力支持軍火工業的主因。
伍德科克,巴羅自2010年的國會議員,認為這不純粹是因為經濟原因。「巴羅作為一個造船城市的文化身份是很重要的。」他說道。不過,他指出,巴羅是先進製造業職位桂冠上的珠寶。他不認為這些職位可以由其他行業提供,也不覺得英國擁有核威懾本身有甚麼問題。「我堅決相信,世界上應該有潛艇,我也相信當其他國家有能力威脅我們時,英國應該保留核威懾。」他告訴我,呼籲要另一種行業「完全是空想」。
英國航太系統公司滲透巴羅的每一部份,圖片中就是它的公司標誌被噴塗在巴羅市中心的行人路上
在1999年,馬可尼電子系統(Marconi Electronic Systems)和英國航太(British Aerospace)合併以後,巴羅的船廠便成為英國航太系統公司的一部份。這公司在物理上充斥了整個城鎮:你來到巴羅,第一眼望到的就是船廠。馬路上用來劃界,一上一下的箭咀,盡頭就是船廠。公司的標誌佈滿整個城鎮。在市中心其中一條主要街道上,我就見到行人路上以班克西(Banksy)風格的噴塗了英國航太系統的標誌。在行人路化的道爾頓街——一條連接船廠與市中心的街道——上,有一座銅製紀念碑(由英國航太系統支付),上面的工人擺出英勇的姿勢,碑下一邊刻著:「工人 就如大地一樣寬闊」,另一邊則是:「勇氣 預備就是一切」
英勇的巴羅船廠工人的紀念碑,由英國航太系統支付
因為英國航太系統提供了船廠就業機會,所以有關巴羅的事情,她都有很大的影響力。如果任何人建議某些該公司不喜的東西,她就可以說,噢,那我們就關掉船廠。不過,他們不喜歡參觀者。在經過近一整年的來回通訊,英國航太系統還是拒絕了我參觀及訪問的要求。與此同時,英國聯合工會與英國總工會,兩個代表船廠工人的工會,均向我表示,它們提供不了任何工人或工人代表讓我訪問。軍火業的秘密性實是異乎尋常:這些公司的利潤與工人的薪金均來自政府合同,由社會大眾支付。
英國聯合工會與英國總工會均是科爾賓競選工黨主席的有力支持者,但他們同時也支持三叉戟更新,以保障就業。科爾賓的個人意見,就是指如果停止三叉戟計劃,省去的投資可以投放於其他高技術,但有助社會(socially useful)的工業,如再生能源業,同時可以保留同樣數量的職位。研究指出,如果我們以每個職位需要多少資助的角度去看,軍火業幾乎比每個行業都來得昂貴。現在這尤其正確,因為製造潛艇的工作岡位越來越變得資本密集,大份部的資金都放在材料與複雜設備上,那工人能拿到的自然少了。
替代方法
在莫克姆灣(Morecambe Bay)對開20英里,蘭卡斯特(Lancaster)市郊有一個小社區。這是一個和巴羅完全相反的例子:可持續、現代、整個社區建基於環境保護與和平的理想。蘭卡斯特住房合作社是一個當由地人設立的生態住屋發展計劃,希望建立最前沿的生態屋,用的是當地的再生能源。那些能源是由一所社區營運,在河上的水力發電站。該電站足以供應250處居所。
在該社區,我和「全球責任科學家們」(Scientists for Global Responsibility,SGR)的執行理事斯圖爾特.柏金遜(Stuart Parkinson)會面。這組織是由一班科學家與工程師組成,他們均關注英國濫用科學與技術的問題。這組織最近慶祝成立25週年。
「全球責任科學家們」長年都有參與不同反對核武的運動,特別是研究引爆後的即時影響,隨之而來的核冬天和氣候問題。「我們估計,一艘三叉戟潛艇的核武,如果引爆的話,其煙霧足以令氣溫突然下降,造成大量作物歉收和全球飢荒,影響10至20億人,即全球三份之一人口。而這不過是一艘三叉戟潛艇的核彈頭。
「全球責任科學家們」也有留意在如何在轉移國防工作岡位的問題。有關巴羅的工作職位,「他們其實已經開始轉型了。」柏金遜說道。「其中一個問題是,轉型已令很多人失去工作,因為轉型的資金一直不夠,而這是必須的。但巴羅確實有新的工作機會。有個新的小港口開始運作了。其中一個對巴羅最大的嘲弄,就是在附近的沃爾尼島(Wanley Island)近海就有離岸的風力發電場,而很少的工作機會落到巴羅手上。風力發電渦輪也不在英國製造,雖然現在開始有點眉目。正因整個工業都可以在英國開始,製造渦輪的機艙與葉片,統統都可以在英國,但這沒有在巴羅發生。大部份的工序都是在海外完成。有些安裝工序的就業機會是去了巴羅,但不多。整體來說這真是錯失了很好的機會。
這種思維的其中一個來源,是1976年盧卡斯航天工業的另類企業計劃(Alternative Corporate Plan for Lucas Aerospace,即盧卡斯計劃 Lucas Plan)。目的是要回應職位流失的問題。這計劃是由盧卡斯航天工業的工人代表委員會提出,倡議製造對社會大眾有用的產品。在1980年,一些研究人員與工會合作,設計了一個巴羅的「盧卡斯計劃」,其願景就是令巴羅變成一個生產離岸風力發電渦輪和潮汐發電機的城鎮。公司管理層對這個計劃不予理會。但現在回想該計劃相當不錯——再生能源科技工業是其中一項發展得最快的工業。另一方面,核潛艇的生意則是時好時壞。
一間在侯城(Hull)生產風力發電渦輪的工廠,現在聘用了900人。與此同時,在布拉夫(Brough)的英國航太系統公司工廠則在裁員中。巴羅根本沒有替代工業的投資。
柏金遜說,有關「技能相配」(Skills matching)的研究指出,船廠與潛艇製造所需的技術,與離岸能源工業的所需的技術,實有很多相近之處。「這些都是關於流體力學。看看海浪能源以及潮汐能源,其實都是關於水的流動,在設計潛艇時是必須留意的;然後就是潛艇的動力渦輪葉片,以及風力發電渦輪葉片也有相似之處,兩者所需的技術並不是南轅北轍。」
為甚麼工會這麼抗拒?我問了斯圖爾特.格爾希斯(Stuart Gilhesey)。他是個紐卡素人,英國航太系統公司的地區組織人員,巴羅的船廠也在其職責範圍內。「你可以看看歷史,如泰因(Tyne)的故事。我用這個例子是因為我來自那裡。該地的造船業相當著名,也有很多軍火業公司。但在泰因的軍火業末落後,最終都沒有被其他工業進駐。你可以有很多崇高的的理想——誰不希望有個沒有核的世界?這真的很好,絕對很好——但現實是理想未必會成現實。你可以有理想,就如很多工人與工會一樣;但有機會發生的,真的會發生嗎?
當地社區
弗內斯鐵路是一間充滿活力的連鎖酒吧,其位置就在當地工黨總部的隔鄰。當地人無論是在早上抑或晚上都會在那裡用餐或喝上兩杯,很多船廠的年青工人都會在那裡聚腳。我和其中兩位在那裡交談,他們正在喝他們的黃昏啤酒。傑克.班斯(Jack Burns)是個31歲的船廠鋼鐵工人。船廠就是他夢想工作的地方。「我一直都想在那裡工作,但我只是自昨年才在那裡。我原來是做些文書與電腦工作的,但我很想靠我的雙手做事,而且我的祖父母都都是在船廠工作。事實上,在我出生前,我的太祖父就是死在他工作的船上。」每個巴羅人都與船廠有著多代關係。
他是否擔心科爾賓在三叉戟更新的立場?「說真的,我不怎麼在意。那不過是另一份合同。我們還是照樣進去,照樣工作。我的意思是,沒有太多人會詢問,也沒有太多人會提起。」
巴羅,一個由製造業撐起工人階緞城鎮,自然是工黨的核心地帶。「但工黨的宣言是支持三叉戟更新的,只是科爾賓個人不支持。所以我不知道了。這是值得擔心的,最少我是擔心的,因為我只是在這裡做了一年,而我希望可以做一世。」
他的朋友,約書亞.克勞福德(Josh Crawford),18歲,也是一名船廠鋼鐵工人。他附和道:「現在他們已通過了建造無畏級潛艇,我想他們不能取消的了。但我想他們能停止以後的生產。」
科爾賓承諾,因裁員只而失卻的工作岡位,會由另外一些行業的高技術工作岡位取代。這能否平息他們的擔憂?「說真的,不能。」傑克說道。「如果沒有了三叉戟更新,他們不會給予我們新的工作。我覺得巴羅出名,就是因為他的船廠。如果沒有了船廠,我覺得很多人會離開巴羅,這裡就會變成無人小鎮。巴羅的興旺的唯一原因就是船廠。」
害怕關於替代就業的承諾不會兌現,是很可以理解的。在當年煤礦業被戴卓爾政府摧毀時,她曾作出類似的承諾,但最後都沒有提供新的工作機會,令後來的世代飽受匱乏與赤貧折磨。但對很多反核群組來說,科爾賓在這件事上是非常重要的,因為他是個真正相信反核與保護工人的人。
傑克接著說:「我認為當他說他不支持三叉戟更新時,他是指那個導彈系統,而不是指潛艇。我記得他這樣說過。只因為他不支持三叉戟並不意味著不應建造潛艇,它們還有其他功能,起碼是這樣。我不知道他是否只是為了討好某些人才這樣說,對我來說他不像是這樣的人。」
我問他們是否會覺得自己是科爾賓的支持者。「我個人不怎麼喜歡他,但我也不大喜歡文翠珊(Theresa May)就是。」傑克說道。「我會傾向文翠珊一點,但那也是因為我想保著自己的飯碗。」約書亞補充道:「如果要我投票,我一定會支持文翠珊,因為她想更新三叉戟。」
「那你們就會因為這單一議題而決定嗎?」我問道。
「當我們的工作受到威脅時,是的。因為這大概是我能找到最高薪的工作了。」傑克說道。「我需要養育一個五歲大的兒子,所以如果因為科爾賓不喜歡三叉戟令我最後丟了工作,那我想這就足夠令我不喜歡他。」
這些看法,就是希爾需要面對的。它們隨處可見,而且很可以理解。
就在我們離開船廠返回城鎮時,我問希爾,在英國核武的心臟弄了近近半個世紀,有否消磨了他的意志。「看,」他說道:「在凌晨至清晨的時份,當我意識到,所有我試過、做過、想過的,採用過的策略及其他所有的都沒有結果,有時我會覺得 有點鬱悶。不是失望,而是鬱悶。」他停下來,望著我笑了一笑。「但接下來,我會覺得憤怒,而這又令我激動起上來。」
文章來源:
Barrow-in-Furness: The Small Town at the Centre of Britain’s Nuclear Arsenal
http://novaramedia.com/2017/12/10/barrow-in-furness-the-small-town-at-the-centre-of-britains-nuclear-arsen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