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工新聞】同樣是乍暖還寒的天氣。兩年前的3月25日,幾位工業傷亡權益會的幹事陪同工人遺屬,在雀巢公司的元朗廠房外要求老闆會面。人都死了十一日,公司一句沒交待。遺孀林太忍著哭,在等。工廠區一片荒蕪,氣溫比市區低,時而撇雨,草叢養了一堆又一堆的蚊。在廠房外面,想找個坐下來歇息的地方也沒有。那是記者第一次採訪工權會行動,毫無準備之下只好捱餓餵蚊。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公司派出來的人都敷衍著想打發他們走。廠門打開,工人下班了,老闆仍不肯露面。工權會幹事陪著遺屬由下午一直等到晚上,等了一,二,三,四……六個鐘。
兩年前工權會幹事與殉職工人家屬在廠房外示威
外人或許會納悶,這班人與工人、家屬非親非故,為何花這麼多時間陪著乾等?在記者心中也有千百個問號,他們日日面對工傷、工亡事故,天天都是傷傷傷死死死,還要陪著看老闆的無情嘴臉,精神情緒可以如何捱得住?在「四二八工殤紀念日」前,惟工新聞訪問了工權會的幹事,由支援者的角度數說事故後發生的種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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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信家屬惟靠真誠 日日煲湯關顧亡者遺孀
梁金愛(愛姐)是當時陪伴著雀巢工人遺屬的幹事之一。原先她在製衣廠打工,做過售貨員,後來讀基督教工業委員會(下稱工委會,詳見文末註釋)的工人文憑課程,實習時跟李卓人到醫院探訪工傷工人,慢慢接觸到工委會的工傷小組以至後來的工權會。1995年,工權會成立的第十五個年頭,愛姐成為了工權會的職員。由義工變成職員,誘因是家庭友善的安排。丈夫長期在內地工作,工權會容許她在有需要時離開崗位回家照顧兩個女兒。
三十多年來,工權會與記者、醫院社工及護士、工人建立了信任的關係,由他們手上接收到工傷工亡事故的資訊。不過,即時接收資訊不代表能即時提供到支援。愛姐回想起她接觸的事主:「好多人初時都會崩潰,唔想接觸到人,只係想自己一個靜下,肯攞我哋卡片已經係好俾面。」上個月馬鞍山星漣海地盤三名工人由高處墮下,一名工人不幸身亡。死者家屬謝絕所有探訪,惟獨讓愛姐和同事進門。事後愛姐問家屬為何只信他們,答案是態度。
鄧詩敏(Mandy)六年前剛入職時,愛姐就接到工亡個案,Mandy的住所正正在工友遺孀附近,她便每日把愛姐煲好的湯送去。「呢份工好人性化,見到有咩需要就去做。」看到其他同事如此有心,Mandy也全情投入,誠懇的態度使他們獲得工友/家屬信任。愛姐曾經在凌晨兩點接到警察電話,那是一名丈夫因工身亡的媽媽,她情緒出現問題,警察接觸到她後,她第一時間說出來的,是工權會聯絡電話。
協助苦主度過經濟難關 最怕老闆、親屬挑撥離間
很多工傷者/殉職者都是家庭經濟支柱,手停口停,事故發生後需要應急的經濟援助,工權會得到家屬同意後會為他們進行公開籌款。蕭倩文(阿Fay)2009年入職,上班不久前發生了五名扎鐵工人搭的士上班途中遭遇奪命車禍,阿Fay回到辦公室就是不停接聽查詢捐款的電話。
可是,並非所有事件都會得到社會重視,這時工權會就要幫事主申請綜援或援助基金。阿Fay慨嘆道:「基金都係想做大嘢,唔係好會批俾工傷者。就算申請綜援最快都要一個月,我哋惟有幫佢申請啲細嘅基金,得幾千蚊,都唔知點過生活。」本年2月一名裝修工人在深井工作期間,懷疑誤鑿燃氣喉管引致爆炸,事後工人雖然保住了性命,六成燒傷的傷勢卻使他生活從此不一樣。跟進這宗個案的愛姐也為他憂心:「佢住劏房,無開工無錢交租,洗傷口要搭車去醫院,又要俾車錢。」關注工傷的團體近年一直提倡政府設立中央補償基金,讓工人不必哀求老闆或保險公司的施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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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老闆未必有買保險,也不一定願意即時給予賠償或恩恤金,要是事主/家屬願意,工權會便與他們向老闆據理力爭。「最怕係死者親人喺同一間公司做,佢地會不停潑啲家屬冷水,話『邊有咁好死賠俾你啊』」愛姐說,老闆亦會耍手段,在談判前一晚會花言巧語騙家屬收下一筆錢,翌日就罵家屬貪心,從而中斷談判。
談判前工權會的幹事都會先了解家屬需要,再協助他們與公司溝通,阿Fay表示,最無奈的是家屬不一定信任幹事。曾經有一宗個案,家屬在臨談判前不讓她一同進去,儘管她在場外不停wtsapp提醒家屬要提出自己的需要,最終他們還是拿不到賠償金,僅以借糧的方式獲得一筆錢以處理亡者的身後事。後來,事情出現意想不到的發展。那年的四二八工殤紀念日,該工友的家人竟來了參與行動,還在言語間向愛姐透露,後悔當時沒聽他們的勸告。
工亡事故死因難尋 傷後人生路漫漫
處理完應急的需要,往後日子還長著。對殉職者家屬而言,得知親人的死因是一件必要的事。好端端的一個人,忽然就去了,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他遇到了什麼?死之前有沒有說什麼?那是亡者留在世上最後最後的東西了,家屬的執念並非沒有來由。負責跟進港珠澳大橋事件的Mandy說:「到依家都未開死因庭,家屬覺得好似無人跟進咁。」去到事發現場,環境多數已被改變,直觀上很難得知事故原因。不過,愛姐提醒道,現在智能手機普及,工人也有手機可以立即拍下現場的環境,留下更多證據。
另一方面,社會的重視程度很影響公司交待調查進度的效率,乏人關注的,往往要家屬去問,或者像雀巢公司工人的家屬那樣作出行動,才會得到回應。不僅是私人公司,政府的透明度也在下降。Mandy指出,以前各醫院會聯合公佈工業傷亡數字,每一個類別都劃分清楚。勞工處的數字總是與醫院數字不相同,那時他們還可以拿著兩個數字來對比,說明一些問題。但醫院現在已沒有再公開急症室接收到的工業傷亡情況,他們要寫信去醫管局才能問到。
而傷者面對的又是另一種傷後人生。「跟住落嚟就要跟好耐啦。」愛姐說,她準備帶另一名同樣嚴重燒傷的工人前往探望那名六成燒傷的工人,有過相同遭遇的人最能幫人解開心結。但是工傷者要照顧自己已經很困難,他們怎麼還願意幫其他人?「我跟進咗嗰個工友七年啦,建立到關係,所以佢除咗會幫自己,都會走出嚟幫其他人。」組織者的力量就是透過時間去播種,令曾經受支援的人也成為他人的支援者。現時,工權會的「媽媽組」、「職業意外死者遺屬支援互助小組」、「工入保障關注小組」就是由工傷者或殉職者家屬組成。
互助支援走出陰霾 昔日受害者今起來改變制度
梁金愛(愛姐)說,媽媽組對自己的影響很大。「有啲人依家都會返嚟探我哋,睇住佢地由以前好膽小怕事,經歷過三五年追討嘅磨練之後,變得自信有精神。」媽媽的成長是愛姐的一大工作動力。
由於殉職者多是男性,遺孀也多為育有小孩的媽媽,丈夫離世使他們面對巨大精神傷害,還要管教子女,壓力非一般的高,於是工權會把他們組織起來互相協助。愛姐數一數說:「依家母親節搞聚會,媽媽同仔女一齊嚟,都有百幾人。」媽媽組主力籌辦工業安全展覽,每月辦六至八次,到地盤附近、各區商場推廣資訊。每逢過節,又會包粽、造月餅送給工傷家庭。「包粽、整月餅成個過程起碼五日,有啲媽媽嚟承包伙食,佢哋會話『得啦,等我整啲去心結、明目安神湯』,外人邊度有咁細心呢。」這些最細微之處,就是互助關愛所在。過來人最清楚受傷者的痛苦,「職業意外死者遺屬支援互助小組」也是由此而生。
不過工傷並非純粹個人不幸,要從根本解決問題必須由改變制度手。因此工權會組織工傷工友成立「工傷保障關注小組」,他們除了學習工傷相關知識,還會與其他組織交流,例如是重建區的街坊,以了解他人的爭取經驗。過往,關注小組曾做過過針對醫療、勞工處補償條例的調查,也有收集簽名運動、與政府部門會面。有的工友在組裡參與多年,發展出更多樣的爭取模式,例如是拍片論述自己面對的處境。然而,工友想參與卻有一定困難,最怕是保險公司跟蹤偷拍,捏造證據推說他們已不需要工傷賠償。心理壓力使得工友不敢外出,工傷期間被逼躲在家裡白白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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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復了的工人多數會做保安,年輕的就會轉行做貨車司機。不過,如果僱主知道工人曾有工傷,多數不會聘請。「佢地會問你,嗰兩年無做嘢,你去咗邊?」即使老闆面試時滿意表現,差不多要決定聘用,聽到工人有過工傷,態度也會立即轉變。因此,工權會也發展出協助工人就業的服務。
跟進個案三十年仍難抑情緒 全靠同事輔導工人鼓舞
一年平均接到八十宗工亡個案,八千宗工傷個案,安撫、處理好工人/家屬面對的種種,工權會的幹事們還有一個人要處理,那就是自己。
由工權會未成立到現在三十多四十年,愛姐有時還是會哭。「去到事發現場見到,真係好慘。馬鞍山高處堕下嗰單,如果你俾條獨立救生繩佢,有咩跌落嚟都唔會跌落街啦,條繩好貴咩。」Mandy初接觸工亡個案,是飛機輪胎爆炸造成兩工人死亡,其中一人的妻子正在懷孕,她忍不住大哭,傷心情狀被僱主誤以為是死者的妹妹。阿Fay一開始時很壓抑亦很灰心:「見到唔係眼淚就是生死,會喺個心入面諗,點解每日死嚟死去都唔會完。」
哭崩之後,或被責罵,或是內疚,他們發現,如果過份跌入自己的情緒,就無法想到工人/遺屬的需要。於是惟有要求自己冷靜面對,處理完事情之後,同事之間互相輔導。不過最使他們振奮精神的是工人/遺屬的轉變,在磨練中,工人與家屬都變得堅強有自信起來,讓他們相信自己確實有幫到別人,那種滿足感成為了最大的動力。
註:
基督教工業委員會(工委會)於1968年成立,工委會是香港基督教協進會的輔助機構,積極推動香港工運發展,促成不少重要的勞工團體產生,包括香港職工會聯盟、工業傷亡權益會等。
工權會於工殤紀念日行動詳情:
【428工殤紀念日】
4月28日,是國際工傷紀念日,紀念殉職工人,與遺屬家人及職業傷病工人並肩,爭取應有權益,守護工人價值。
4月28日早上10時,我們在灣仔修頓球場集合,遊行到政府總部集會。
要求:
- 正視工人價值,成立工殉紀念日,豎立工殤紀念碑
- 全面檢討職安健、僱員補償及職業病補償條例
- 過勞及上落班途中意外,納入工傷保障
- 補償殉職工人子女至其18歲
- 提高刑罰,嚴懲違例僱主
設會員、職業傷病工友暨家人各區交通安排,詳情說致電2366 5965查詢。
活動或受當日天氣影響而改動,最新消息請留意本專頁發佈。如需個別電話通知,請最遲於27/4中午12時前來電2366 5965登記。
註:
基督教工業委員會(工委會)於1968年成立,工委會是香港基督教協進會的輔助機構,積極推動香港工運發展,促成不少重要的勞工團體產生,包括香港職工會聯盟、工業傷亡權益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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