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超凡而再次入世。理解彼岸之後,回歸並活在此岸。經過沒修煉的修煉之後,一個人的觀念繼續能在現象的事情中抽離,而這人就算是身處現象之中,仍然感覺虛空。
——李小龍,《沒有圓周的圓》
前幾回的文章,有一個概念不斷反覆出現,那就是「自我」。不管練武還是演戲,李小龍思想始終離不開「自我」這個範疇。在燥動不安、政經崩壞的世代裡,如何保持自我必然是個普遍課題。不過,由一名「打仔」口中說出卻實在別有一番滋味。假如在網絡上寫幾篇潮文、抽兩下水便可冠以才子之名,那身體力行、活出自我的李小龍,就更是20世紀的武術哲學家了。
我在故我思
李小龍對哲學與人生的思考,最早可以追溯至他的「小霸王」年代。按他自己憶述,當他相當好勇鬥狠時便常常問自己:「勝利了又怎麼樣?為甚麼人們把勝利看得那麼重要?甚麼才是榮譽?甚麼樣的『勝利』才是光榮的?」。這種尋根問底的精神,讓導師建議李小龍修讀哲學,因為「哲學會告訴你為了甚麼才活著」。從此,李小龍便跟哲學結下不解之緣,而「自我」亦成了他畢生研究、思辯的命題。在西雅圖華盛頓讀書期間,李小龍自然須要系統地學習各類經典西方哲學。按《李小龍:生活的藝術家》一書記錄,李小龍曾對蘇格拉底、柏拉圖、笛卡兒、阿奎那以至海德格等人的思想進行註釋,其中尤以笛卡兒最為詳盡。
談起笛卡兒,一般人自然想到那句用爛了的「我思故我在」。其實除卻字面的直白意思,它包含了懷疑論的最核心基礎與界限,那就是「我」。作為一個懷疑論者,笛卡兒質疑一切的合理性,但他卻絕不否定「我(存)在」這個觀點。因為懷疑本身就是存在的活動,所以當懷疑、思辨展開時便已反證了「我在」:懷疑使人肯定了自身存在的位置。顯然地,這種率直探討人自我認知的哲學命題切中了李小龍胃口。他不僅用上大量工夫去闡明第一、第二及第三沉思,他甚至在總結處比笛卡兒走得更遠——李小龍批評,笛卡兒只從認識論上去證明人存在的意義,因而「一開始就將自己從自我中趕出來」,結果「摒除真正的人、有血有肉的人、渴望長生不死的人」;但現實卻是「我在故我思」,我存在所以能思考。存在是第一性。
這種措詞遣字,甚具左膠之父馬克思的味道。縱然李小龍未激進到要「把哲學、神學、實體和一切廢物消融在自我意識中」,他也著實將「物件、現實、感性」重新確立為「感性的人的活動」。以此為基點,他所創辦的截拳道便強調開發武者的良知良能,並拋開一切門派、民族等外在形式。總之,甭管離地不離地,實用就好;反正「所有形式的知識最終俱意味著自我認知」,「自我」才是真正目標,其他都是工具。這套「實用主義」思維,不僅為武壇注入新氣象,同時亦改造了地球另一邊的思想論述,那就是中國哲學。
萬有的虛無
東方哲學,離不開儒釋道三家的影響。基本上除卻儒家因常講「內聖外王」之術外(其實這話根本源於莊子),其餘二宗經常被視為避世之流、清談居多。好比大儒朱熹批「釋老之學」,「一向說是箇空虛無有之物」,但人真可以「饑能不欲食乎?寒能不假衣乎?能令無生人之所欲者乎?」若佛、老不是清談,又是甚麼?然而李小龍卻以行動打破了這等成見,因為他的截拳道思想,有大半便啟發自道禪二宗;當然,這是經李小龍修輯的版本。
原來的佛道二宗,追求虛無超脫,所謂「虛者,心齋也」——透過「寂然不動」的工夫,達至「感而遂通」無所不應的精神境界。由此,歷來僧人、道士都發明出大量靜養之術,導引、內丹以至內家拳法乘勢而起,呈現出一幅「曲徑旁蹊三千六百」的紛雜景像。然而李小龍卻用「現象學」的方法,將佛道思想重新解讀。當分析「虛無」的本義時,他寫道:
這並不是大腦要一片空白,而是強調它必須摒棄所有的情感雜念,這並非簡單的冷酷無情或心境平和。無心的非意念主要真諦是,思想上做到無慾無求,達到『坐忘』的境界……心境接納一切,但又一無保留。無為無慾,卻又隨時準備接納,以無意識支配整個意識。
簡言之,「無」並不等同「頑空」;相反,它是一種流動的萬有。人不應該囿固在一套既定的是非標準上,而是保持敏銳觸覺,讓現象得以完整呈現。這樣人的心靈就可以從各類排斥、對立中解放出來,達致陰陽統一,世界重歸自由、平靜、和諧。
如斯解讀,不僅上通莊子《齊物論》中的「萬物與我齊一」,還下達至具體的技擊應用上。例如在談及對敵心態時,李小龍指出「習武之人的目標是達到自身和對手的和諧一致」,即要「對對手的力量作出退讓,採取一種柔順態度」,並「忘卻自己的存在,隨著對手的動作的而動」、「Be Water my friend」。
日用平常即是道
這種對「現象」與「虛心」的重視態度,直接連結去另一門影響深遠的古老哲學,那便是禪宗。按《六祖壇經》記載,禪宗祖師惠能不懂文字,卻憑藉「三洞十二部,曹溪一句亡」的本事開創佛門正宗。因為對比起經驗與知識的積累,禪宗更著重擺脫外部智慧後的迴響,此謂「頓悟」。與處理「虛無」觀念時一樣,李小龍再次採納了現代思想將「頓悟」注入嶄新內容:他以心理學上的「完形療法」為主軸(李小龍在大學時亦有修讀心理學),提出「無意識的有意識,有意識的無意識」,即「只有我們停下來思考所有這一切東西,打開我們的心,始能看清問題、發現問題」。而「當思緒平靜時……兩個思想間會展現一剎那的頓悟」。在李小龍看來,「頓悟」其實就是「虛心」的結果或迴響,它意味自己終於能夠擺脫他人控制、回歸自然,獲得「真實」、「菩提」。而要做到這點,須率學懂「把狂熱的活動隨時叫停」,李小龍在此又談了另一個他非常推的禪偈:
在佛教中,並無可努力之處。唯有平凡而了無物別之處。用自己的膳、挑自己的水,當累了,倒頭便睡。無知者會取笑我,但智者卻會明白我。
上乘修行,並不在於增添任何絕塵、厲害的招式,使人亢奮。相反,它植根於日常之中;惟有從平凡的生活入手,才可以知道事物的本來面目,並保持平靜的「狀態」。「為道日損」,「掌握截拳道並不意味著要增加更多東西,而是砍掉了非本質的東西」。
雖然李小龍對儒家的引用比較少,但單講上述的修行法,已經跟理學如出一轍。朱熹在解說《中庸》時便道:「惟其平常,故不可易;若非常,則不得久矣。譬如飲食,如五穀是常,自不可易。若是珍羞異味不常得之物,則暫一食之可也,焉能久乎!」李小龍在教授武術時亦多次提到,精簡是實用武術的必要條件,惟有簡單不花巧的招式才能持久。正如「有些武術雖然先聲奪人,但卻如喝滲水之酒。令人越瞧越無味。但有些武術,其味隨覺苦澀,但卻如細嚼橄欖,令人越想越回味無窮。」顯然地,截拳道便是屬於後者,從平凡枯燥中找出無限可能性,將人的本質盡情發揮。
完整的人生
作為一個武者、演員,李小龍的哲學思想未必完全正確,甚或存在許多乏善可陳的地方(這點在本系列最終回會詳談),但他能夠在有限生命中觸類旁通,使截拳道能吸納、發揚了各類偉大思想、革新武林。單這點本事,就足證李小龍的宗師地位當之無愧。回顧當下世界,分工模式使人不斷異化、相互割裂,勞動者無力思考、思想家又排斥勞動者;學校不提倡體育,香港議員則不懂「一帶一路」國家……若然截拳道是武術裡的一道改革氣象,那我們的世界又可以靠甚麼呢?最後又是第一回的老問題:李小龍傳奇還可以在今天的世道裡重現嗎?
(私人感言一則:筆者最近重拾內家拳法,閒暇之間則讀理學、道書及馬列主義等,發覺文武二道確實可以相互參照、獲益扉淺。老一輩武術家全部都是有識之士,學問、修養絕不下於任何讀書人,這點我輩真的要好好學習。「吾道一以貫之」,跳同溫層,將會反過來灌溉自己的根。大家共勉之)
參考書目:
李小龍著,羅振光譯。2016年。《截拳道之道》。香港:商務。
李小龍著,約翰力圖編。2010年。《李小龍:生活的藝術家》。香港:三聯。
《朱子語類大全‧中庸一》
《莊子‧齊物論》
馬克思。1845年。《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