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你的工作和平時有點不同，那就是要披著一件濕的裇衫讓學生觀察。」
「那我是穿衣還是不穿衣呢？」我問。
「唔……這也算是裸體吧。」雕塑老師回答。
經過晚上簡單的對話，第二朝早上就是雕塑課了。老師紮起他的天然曲長髮，交叉著手臂，牆上展示著希臘古典藝術流行的雲石雕塑。他向學生解釋藝術家如何以他的巧手在石灰岩鑿上衣物的痕跡，企圖蒙騙人們，它的沉重和堅強。在亞歷山大大帝逝世後至羅馬帝國入主的希臘化時期，人物雕塑流行wet drapery，把一塊布在身上披披搭搭，可以連接著兩個人物；同時，它可以製造動感，好像強風吹起他們的袍子，你碰巧在他們身上經過一樣。
老師一按制，畫面便跳到穿著緊身T-shirt的Hugh Jackman的黑白照，乳頭和肌肉都呼之欲出。同學都不禁嘩了一聲，然後失笑。
「攝影效果的目的也差不多。」
這時，暖水已經準備好。同學將會把它慢慢傾倒在我的背上，讓長袖裇衫的皺摺更為突出。同學們的手搓揉著灰啡色的雕塑泥土，嘗試勾畫一個被淋濕的女人坐著的背部。由於衣服的皺摺變幻莫測，一改變便難以回復，所以我基本上就是坐上一個半小時，不能離開椅子。幸好，老師容許我帶平板電腦自娛。開始了二十分鐘，有個日本同學突然說，「原來你在閱讀。那麼，你在讀什麼呢？」
我說我在閱報。在不影響皺摺的情況下，我的左手還是可以偶然翻頁，了解多幾件世界大事。
關於皺摺的美感，愛美的人很清楚，所以他們喜歡熨得筆直的有骨西褲，也喜歡刻意皺得像梅菜的上衣。只要他們的愛人善解人意一點，便不會用高溫把這種頹廢美還原。
我讀到紐約都市藝術館對於希臘雕塑中的垂褶的簡述：垂褶輕輕地繞過呼之欲出的肉體，有時只是裸體的掩飾。這種效果與其是模仿真實的穿衣效果，它更像是構圖上的需要。
雕塑上的皺摺感將石頭添予人性，然而石頭隨著匠人的妙手變幻之前，最需要的還是雕塑者的幻象。
於是我每半個小時便被淋濕一次。冷氣吹在身上其實比裸體更清涼。更奇特的是，當我脫下不屬於自己的濕襯衣後，就已經穿越了時空二千三百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