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曾任小販管理隊的黃華興上月去世。身為政府前線僱員總會小販事務隊員工分會前主席的他,多次公開抨擊政府對小販過份苛刻,支持再發小販牌照,惟晚年熱衷排外。香港工運史研究者梁寶龍去年訪問黃華興,分成兩回連載。今回回顧他作為土生土長香港仔在各行各業浮沉,繼而投入工聯會「左派」的前半生,下一回則記述他脫離工聯會陣營,積極參與公務員工會的下半生。
被訪者:黃華興
訪問員:梁寶霖、梁寶龍
整理:梁寶龍
無計劃的人生
黃華興於五十年代在香港出生,時值韓戰爆發,香港經濟環境惡劣。因中國派兵入朝參戰,美國宣佈對中國大陸及香港、澳門地區的出口實行全面的許可證制度,從而對中國實行全面禁運。禁運嚴重打擊香港轉口貿易,民生大受影響,外資撤僑,工廠處於半停工狀態,失業人數眾多。
十年後黃家的經濟情況開始好轉。黃華興回顧以往,認為自己經歷多次世界經濟起跌,以五十年代的生活最艱苦,這也是香港市民的共同艱苦歲月。
愛以「戇居居」來形容自己的黃華興加入公務員隊伍前,心中如沒有理想志願的普通市民一樣,沒有預先舖排好自己的仕途,無計劃一生如何渡過,心中卻有一個美麗的「左翼理想社會」。
黃華興剛過13歲時,小學尚未畢業,家中沒有經濟能力繼續供他讀書,由於未夠年齡做童工,所以賦閒在家做家務。
黃華興完成家務後,在袋中無錢的情况下,到圖書館看故事書,這是最好的免費娛樂。黃華興就憑小小的中文基礎來看故事書,不喜歡看《三國演義》等長篇故事,偏愛《聊齋誌異》等獨立短篇故事。《聊齋誌異》每個故事只不過是一頁紙或數段,內容精簡,因此從中學會了看文言文。看書時遇到不識的生字便去查字典。黃華興稱查字典的訓練令他辦事認真,一生不斷追求「真」,凡事不會只看表面,絶不會馬虎了事,要尋根究底。在圖書館學會查字典,養成自學習慣,打下了一定的語文能力,有閱讀能力,但不能書寫。
黃華興15歲到社會上工作,做電器學徒,老細認為黃華興手慢脚慢,沒有經濟效益,予以解僱。轉到玩具舖做見習生。黃華興以馬克思的階級決定論回顧這段生活,因為黃華興在大坑西平房區長大,在這個環境長大,自然培養了濃厚的無產階級感情,因而不懂中產階級禮儀,在玩具店內工作多番碰壁,被視為無禮貎而被解僱。
某日,有一位年約40餘歲穿旗袍的女士到來,黃華興迎上去說:「師奶,有乜嘢可以幫到妳?」接著,這位女士很不高興的走向老闆說:「呢個係乜嘢伙計?無禮貎,唔識得叫人,我個樣似師奶咩!」後來老闆對黃華興說:「點解叫人做師奶?」黃華興直截了當回答:「佢個樣唔似師奶咩!」老闆說:「你唔啱,仲駁嘴駁舌,聽日唔使返工。」在貧民居區長大的黃華興,無需奉承任何人,通常習慣稱呼已婚或樣子成熟的女士做師奶。進入了一個講究身份地位的地方,繼續堅持自我,不為了吃飯而阿諛奉承討好別人,因而被逐離場,還要即時離去,沒有任何補償。少年的黃華興頭也不回,戇居居的回家去。
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黃華興去了學做洋服,其間香港發生了六七暴動。負責裁衫的老師傅因藏有一份《大公報》而被便衣警員拘捕。老師傅是在工場留宿的,每天早上都會從工場步行去佐頓官涌,買份《大公報》上茶樓嘆茶。老師傅飲完茶如常袋着《大公報》步行回工場,途經彌敦道裕華國貨公司附近,遇到有一批左派學生示威。老師傅急忙走入寶靈街一帶橫街,想繞過示威學生回工場,以免遇上無妄之災。那知避風遇着雪,途中遇到數名便衣警員搜身,搜到老師傅身上有《大公報》,懷疑他與示威學生有關,於是將他帶回警署調查,扣押了一個星期。在警署內老師傅遭到盤查的警員毆打辱罵,幸得工場老闆以人事來擔保,警方才將老師傅釋放出來。經過此事,老師傅不敢再買《大公報》了,當時香港就籠罩着一股聞左色變的氣氛。
思想向左轉
黃華興遷入石籬居住,轉到荃灣染廠工作,大半年後,遇上石油危機,染廠結業遣散全部工人。在這個經濟蕭條環境下香港失業嚴重,黃華興幾個月都找不到工作,母親透過街坊介紹去紅磡火車站地盤做雜工。在失業百無聊賴的日子,黃華興仍保持買雜誌看的習慣,曾看過左派出版的《青年雜誌》,內有文章分析經濟危機,令黃華興感興趣的是,文中提出「工人是社會的先進的生產力,是代表未來社會的力量」。這個論說令初接觸左派思想的黃華興覺得十分奇怪,世界為何會是如此的呢?他開始反思何謂「先進」,內心憤憤不平的說「你老味!」——「既然工人是社會的先進的生產力,為何我竟然這樣的『兜踎』?」黃華興進一步想,「先進」的工人無理由這麼慘,並深入思考這個問題。
其後黃華興從另一篇有關經濟危機的文章中,知道經濟危機是不會了斷的,不會是一次過的,會不斷循環出現,開始思考明天將會如何。他腦海中浮現一個問題:「在這個經濟循環下,我作為一個工人做不成老闆,就算做老闆也要面對這個危機,這個危機應該如何解決呢?」於是,黃華興開始萌生左派思想。
黃華興在地盤工作了將近一年,香港經濟環境開始好轉,工廠增聘工人,工作職位增多。黃華興轉到葵涌的製衣廠上班。在製衣廠工作了大半年後,他陪同好友轉到紗廠工作。
黃華興在紗廠內認識了左派工會的人,並加入了「港九紡織染業職工總會」(簡稱紡織染工會),參加該會的活動。當時已是六七暴動之後,社會上一片談左色變的氣氛,黃華興在左派雜誌的影響下思想已經左傾,所以對左派工會沒有恐懼心。
大半年後,中國政治發生巨變,毛澤東剛逝世,接着是四人幫倒台,黃張江姚忽然成為階下囚,震動了整個香港左派陣營。「香港工會聯合會」開會講解中國政治新動向,屬會紡織染工會動員會員出席。當時紡織染工會的政策很左,會內有很多學習班,現在棄如敝履的《聯共布黨史》都曾開班學習。學習班把黃華興等當作為共產黨員來培訓。《聯共布黨史》是蘇聯按照斯大林觀點論述蘇共歷史的著作,認為黨內的意見分歧是路線鬥爭,路線鬥爭是階級鬥爭。七十年代末中共反蘇不反斯大林,天安門廣場仍懸掛斯大林像,中文版的《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白色封面中間有顆紅星,封面式樣設計得像列寧的著作一樣。直至改革開放後,國內始有人公開批評此書,從此香港左派書店找不到該書。
除此之外,凡是國內下發的「紅頭文件」(注一) 工會都會開班學習,冀學員能緊跟政治形勢。但是政治形勢千變萬化,瞬間轉變,學員總是跟不上。文革時期四人幫是權威,現在是階下囚,左派陣營部份人因此思想受到衝擊,看不清前路,一片迷茫,離開左派團體。
某次學習班播放華國鋒講話影片,華國鋒以極重湖南音的普通話發言,班上沒有人能清晰地聽得到他在說什麼,只是靠看字幕才知道說話內容。與黃華興坐在一起的紡織染副主席問黃華興:「對中國未來有無信心?」從他的眼神中黃華興感覺到,他想黃華興說「有信心」,但迷茫的黃華興毫無隠瞞的直接把心底話直接說出來:「我唔知。」副主席有點不悅。副主席的提問促使黃華興開始思索對中國的信心問題,聯想林彪、四人幫突然倒台等事,發覺自己對中國無知,中國正在運作的事情完全不知道,看不見、摸不到。面對這些問題和待人處事,黃華興從不會奉承他人,甚至以一些「滑頭」話來敷衍他人。當年「師奶事件」被解僱後,黃華興仍繼續保持真我。與黃華興十分「老友」的小組書記轉去了「華潤集團」做經濟分析員,臨走時對黃華興說:「紗廠已經是夕陽工業,你不要留在此處虛耗時光。以你的學歷來說,來來去去都只能找到類似的工作崗位;不如轉到大機構工作,就算你學歷低都可以通過累積年資,或者投考內部試來上位。」戇居居的黃華興想了一想,認為說得對,卻沒有部署如何實踐。
黃華興離開左派集團,接觸了左翼思潮,經歷六四的衝擊,思想開始走向左翼。
加入公務員行列
黃華興離開紗廠到大公司應徵,目標是電話公司等大企業。看見政府招聘雜工,亦前往登記。然後黃華興戇居居加入小販隊。
受訓期間,黃華興感覺到敎官言語間流露出要剷除小販的意識,令到大部份隊員潛意識認為自己是執法者,凡事先入為主認為小販必定是錯的,要對付他們,這樣才能對工作「負責」,有「表現」,維持「社會秩序」,不經意在工作態度上對小販不友善。
約在1985-86年度,黃華興在摩利臣山市政訓練學院進修一個約等同於中三程度的中文課程。該課程專門用來訓練準備報考內部試的員工。
黃華興指特區政府成立後,各方面矛盾尖銳,小販隊執法更嚴苛了。例如在拉小販方面,因為上司怕市民投訴,怕上層高官責罵,於是產生了要令市面上小販湮沒的心態。其實政府制訂的政策並不是如此!
過去港英的公務員運作制度有一定優勝的地方,關注已在職的公務員,尤其是在晉升方面,員工有機會升級升到超出本身能力,甚至支取的薪金超出付出的工作量,因此公務員會安心工作,不會故意挑起事端,上面安排的工作一切順從,以便隨著年月安穩升職。這是英國人聰明之處,因為學歷低的公務員在私人市場無法得到同等的待遇和工作條件,於是乎公務員生活超級穏定。反觀現在,雖然絶大部份公務員都是中學畢業,尚有小部份公務員中學未畢業,現在取消了小學試,要求他們與外面的應徵者一樣取得有中學會考五科合格,才有資格與外面的應徵者一齊競爭職位。在退休方面,特區政府以公積金取代長俸,部份工會表示政府財力有限,無能力長期負擔長俸開支。實際上政府是有2萬億美金儲備的。黃華興指責政府這樣的做法,其實是借削減公務員的福利來壓低私人市場的工資。
黃華興當上公務員後,與紡織染工會再沒有聯絡,相熟的人亦都離去了。有些去了讀書,有些轉了去銀行做。這段時間,黃華興週遭沒有工會運動。黃華興這時參加了一些勞工小組活動,如葵涌社會中心的「荃灣勞工統籌處」,認識了「香港婦女勞工協會」的胡美蓮等人。1986年,他閒來組織行山隊。
參選評議會
話說黃華興當初加入公務員行列,部份工會中人見黃華興口沒遮欄,覺得他思想古古怪怪,意圖以戲弄手法令黃華興自動離去。某天,帶隊的管工對黃華興說:「你的忍耐力真好,出人意料。」其實人的忍耐力是有限度的,黃華興曾經向戲弄者反擊,威嚇說:「如果你們這樣玩下去,我離去是件簡單的事,但你們日後的日子必定不會好過。古語云:『迫虎跳牆,反咬一口。』」戲弄者聞言立時收手。
1990年小販隊大變動,由原來的有如「雜工隊」轉為專業化的「小販事務隊」。黃華興告別「戇居居」三字,決心參加評議會代表選舉,挑戰「香港市政總工會」的代表。香港市政總工會是屬於右派的組織,香港市政總工會已經存在了數十年,黃華興認為它沒有為工友做過任何事情,自己要站出來為工友做點事,結果落敗。
約在1998年五、六月,區域市政局評議會內有人說:市區小販隊的一級工人已經取銷辛勞津貼,只是新界還未取銷。他們為取銷辛勞津貼事件到新界各區小販隊串連,號召工友選出區代表,在他們帶領下到沙田區域市政總部談判。
當一級工人知道取銷津貼時,黃華興就去找工會幫手,問過「香政府華員會小販管理主任分會」的理事,希望他們出面協助。他們說:我們華員會會員中沒有一級工人職系的人,沒有會員屬於第一標準薪級的。但是2000年選舉部門評議會代表時,有一名二級工人聲稱代表華員會出來競選,黃華意識到各大工會早已協商好一切事情。
某同事專程找「香港市政事務職工總工會」負責人,要求協助爭取保留辛勞津貼。負責人指津貼尚未取銷,到了取銷時你們才來找我。政府公佈取銷辛勞津貼後,負責無奈地說:「無辦法啦!這是政府政策,已經無法推翻,工會已經無能為力,無法協助你們。」
黃華興等面對這些工會的行徑一籌莫展,求助無門。這時黑暗中出現一線曙光,黃華興在街頭看見勞工界立法會議員李卓人的街板,腦中浮現一個念頭,「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這些工會態度既然如此,去「香港職工會聯盟」(簡稱職工盟)找李卓人可能是出路,或者他們會有辦法。當時是職工盟屬下已經組織了「政府第一標準薪級員工總會」(簡稱第一標準薪級會),組織幹事麥德正接待黃華興等。麥德正問:「你們有多少人?最重要的是召集多些人來開會。」勞資談判歷來都是力量的對比,1922年海員大罷工時,資方劈頭第一句就是:「你們有多少會員?」葵涌碼頭工潮時,資方每天多次在現場數「人頭」。於是黃華興取出電話表不停打電話,號召各區代表上職工盟開會,計算自己的實力。
取銷津貼鬥爭最終失敗,黃華興總結經驗認為因為自己的工運工作日子尚淺,實務經驗不足,有些事情無認真徹底去做,只憑一股幹勁向前衝,上場挑戰政府,稍後已有點心慌慌的,只是憑毅力堅持下去。
某工會代表致電黃華興,說話帶有點嚇恐性說:現在高層領導對你的行為很不滿意,你令到部門負責人心情欠佳,你以後要小心點。這時黃華興心情複雜,內心忐忑不安,心想:「事情由我帶頭發起,爭取失敗了,我在這個部門如何繼續工作下去呢!」
經過爭取辛勞津貼事件後,黃華興報名參選評議會代表,成功高票當選。在爭取辛勞津貼過程中,黃華興擴大了與同事的接觸面,認識了其他各區的代表,以120票絶大多數票壓倒對手,其他參選者只有3票到15票。得票結果顯示了黃華興的個人表現,以及所屬工會的號召力。
注釋:
一. 紅頭文件是指國內印有紅字機構名稱的文件,泛指國內的重要文件。
(未完待續,本文節錄自《政府內部的吶喊:香港公務員工運口述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