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今日(11月19日)是深圳玩具廠致麗大火25周年,大火奪去87條人命。事後,這家港資廠被揭發有消防問題,老闆指示廠長用3000元「搞掂」事件,領到消防合格證。25年過去,內地媒體土逗公社簡述當時致麗女工的日常,亦寫出現時內地女工的勞動狀況。
1993年5月27日,深圳市公安局八處田貝消防中隊幹警、葵涌鎮消防整治工作組組長吳星輝,收下了葵涌致麗工藝製品廠廠長黃國光送來的港幣3000元。當天,吳星輝就命令下屬給致麗廠發放了消防合格證。
一個半月前,消防人員到致麗廠檢查防火安全,發現了13條火險隱患,其中有:保險器全部用2.01毫米粗的銅線做保險線;易燃材料的倉庫設在一樓車間 內,倉庫與廠房只用木板隔離;廠房一樓的兩個防火疏散捲簾門一個用電焊焊死,另一個長期用鎖鎖住;消防規定每層樓只能容納50名工人作業,而該廠安置了 230名工人……
檢查組立即給致麗廠發了整改通知書,限期整改。5月24日,身在香港的老闆勞釗泉得到消息後,通過電話指示黃國光送3000元港幣「搞掂」。吳星輝收下這筆贓款,在其他幹警認為該廠沒有整改,消防部門也沒複查,不同意發給合格證的情況下,強令下屬給致麗廠發了合格證。
負責協調這樁交易的是致麗廠廠長黃國光。深圳早期的三來一補(「三來」是指來料加工、來樣加工、來件裝配,而「一補」是指補償貿易)工廠,通常都會聘請一位當地人擔任廠長,負責 「擺平」地方上的各種手續和事務。擔任防火責任人的黃國光,並沒有對已經查出的安全隱患做任何整改,只是向消防部門提供了一份虛假的整改報告,謊稱該廠已 組織了義務消防隊,改裝了電線套管。
那些從遙遠的鄉村來到深圳打工的女孩,那些在流水線上沒明沒黑日夜加班的女孩,那些在簡陋的筆記本中寄放著美好夢想的女孩,並不知道她們創造的血汗財富中還要留出一筆黑金,並不知道小小一筆「濕濕碎」的賄款就是她們大半年的工資,並不知道:正是這筆台下交易最終把她們送向了死亡。
1993年11月19日下午,在領到消防合格證後的5個月22天,廠區的三根電源線短路打火,由於用銅線做的保險線不能熔斷,電源不能及時中斷,短路的電線不斷噴濺火星,引燃倉庫內堆放的布料、海綿,災難隨之降臨。
大火燃起時,300多名工人正在加班,為即將到來的聖誕節趕制意大利品牌CHICOO的玩具,正在二樓的廠長黃國光自己打開窗戶,攀爬著繩子逃出。
二樓和三樓的員工在無人指揮的情況下慌亂逃生,但窗戶被鐵條釘住,四個出口中的三個門被鎖死或焊死。路窄人多,互相擁擠,濃煙烈火,視線不清,加上燃燒的化纖物散發出大量有毒氣體,許多員工被毒氣熏倒在樓梯口附近。
當消防員把廠房西邊樓梯口焊死的捲簾門用斧頭劈開時,人們驚呆了,從一樓的拐角一直到三樓,全是打工妹們的屍體,堆了好幾層,有的打工妹燒得只剩下骨頭,有的打工妹四五個人抱成一團,掰都掰不開。
大火最終導致87人死亡,51人受傷。在死者當中,除了兩位男工之外,其餘的都是打工妹,最小的年紀只有15歲。
當時,這是深圳建市以來死亡人數最多的火災。
活著,會更好嗎?——家書裡致麗女工的日常
香港噪音合作社的一首《再見螢火蟲》,歌詞裡的小英真有其人,正是1993年致麗大火中其中一個倖存者。而歌詞裡的「哭沒錢怎麼上學」的哥哥,當年20歲,正在上大學。20年後,我們在重慶忠縣聽著小英的哥哥陳劍憶述當年的情況,雖沒有親眼目睹,但那些畫面仿佛在眼前掠過,仍是很揪心。小英的哥哥陳劍拿著她當年的一封家書,說道:
「她們那個時候的工廠把工人基本上視作機器的一部份而已,沒有獨立的人的存在。她們的車間那個窗子全都是鐵條焊死,之後用鐵網網住的,怕那些工人把玩具扔出去,就弄成全封閉的,基本上當成了一個籠子一樣把工人關在裡面,缺乏對人尊重。」
「對工人的工作時間要求過長,基本上談不上休息時間,吃飯、洗衣、沖涼的時間是不給的。她說她們那邊洗澡是洗冷水澡,當時我們覺得那邊很糟糕的一個情況,還有她們說因為只有一個廁所所以需要等很久才上到。」在這種勞動條件和生活環境下,小英每月能掙個兩百多元,在農村是一個可觀的收入。
火災後,小英被送到葵涌醫院,因為傷情嚴重,轉往南方醫院,住院七個多月,動了二十幾次手術。命是撿回來了,但並沒有治癒,醫院強制要求小英出院,陳爸爸不同意,醫院就停藥,並拉掉小英病房的電閘,也不打掃衛生,無奈之下,家人只得把小英帶回老家治療。
在離開廣東時,小英全身仍在床上不能動彈,身上流膿流血,坐飛機時需要三排椅子才能平躺下來。因為有廣東的政府人員送回來,所以到了重慶就住了賓館,在退房時賓館要求家人把床單和毯子全部都買下來,因為所有小英用過的毯子、布、床單、蓋的東西都有膿血。這種情況下,治燒傷比較好的西南醫院不願意接收,說南方醫院治療的舊傷口他們無法處理,其實是擔心小英治不好死在他們那裡。家人沒有辦法,只能帶她回到老家,但老家的醫院仍然不敢接收。
陳劍說到了看到被燒傷的妹妹的情況:「太讓我震驚了,我看到她第一眼,簡直不敢相信她就是我的妹妹。她身上,全是那種,還流著膿流著血,身上的皮膚還有那種黑色的,就那種炭化的那種顏色。她身上不能蓋什麼東西,只能在一些部位搭上一點布片,這樣子遮掩一下而已。」
小英在糧油職工醫院裡住了一段時間後,身上的傷口一直不癒合,一直的流膿流血,沒法長出新皮,但這筆醫療費已經沒人負責了。最後,家人在家裡找士大夫來治,小英的傷口是很久以後才真正癒合。直到現在,只有稍微碰一下,皮膚就會破……1994回家後,小英動了大大小小20多次手術,有些地方骨頭外露,沒法長皮膚,有些地方出現皮腫,腫得很大很大,像瘤子一樣,很嚇人。而且小英很容易感冒,當時幾乎每月都感冒兩次,發很高燒。
然而致麗大火中的死者家屬,得到的賠償是三萬多,而小英因為完全喪失勞動能力,一次性賠了16萬,而這筆錢是以活到60歲的生活費作為計算的,攤分下來每個月大約是兩三百元。這16萬根本就不足以應付小英返回重慶後的20多次手術,家裡還得為她籌醫療費。
25年後,女工怎麼樣?
然而,如果說致麗大火燒死的女工都成為了歷史,或許也太樂觀了。就在今天,女工們依然在傷痛之中……
(1)車間裡的白血病魔咒
小潔曾經在鞋廠打過工,她說,鞋廠裡女工很多,一眼望去,幾乎整條流水線都是女工。
現在,她在做為職業病工友服務的工作。她印象最深刻的,便是來諮詢的患白血病的女工友,她們中大部分都是因為在鞋廠工作後,被查出白血病。
白血病的根源是苯中毒。苯中毒會造成血液的變化,對於女性來說,先是月經紊亂,而後白細胞減少,繼而出現血小板減少和貧血,再重者便發生再生障礙性貧血或白血病。
阿梅是在外出打工20多年後,檢查出職業性白血病。這20多年,她在鞋廠的工資從一個月200元慢慢漲到800元再到2000元。期間她結婚生子,正當她覺得日子慢慢安穩起來時,她病倒了。
長時間的住院化療,丈夫煩了,逐漸疏離了她,承受巨大精神壓力的她,在與病魔抗爭的同時,還要走複雜且漫長的職業病賠償程序……
小潔說,除了鞋廠,玩具廠,還有眼鏡廠,這些工廠裡都偏向招他們認為更「聽話」、做工也更細緻的女工,這些工廠裡的工人也最容易因為慢性苯中毒而導致月經紊亂,血小板減少,甚至患職業性白血病。
近幾年,關於女工患職業性白血病的報導也屢見不鮮:
(2)飄在空中的粉塵幽靈
白血病之外,塵肺病也是潛伏時間長的職業病之一。說起塵肺病,一般人會想到礦業,建築業等男工比較多的行業,卻往往會忽略女工居多的紡織廠和玩具廠。
紡織車間的空中彌漫著看見看不見的粉塵,工廠不重視安全防護,不告知工友職業病風險,工友唯一的防護措施便是一個簡易的口罩。
棉紡車間通常都會有空調,但空調的作用不是改善員工的工作環境,更不是排出粉塵,而是為了維持一定的溫度濕度,防止棉花產品斷裂。
防護措施很少的女工,長期吸入有機粉塵,就容易患棉塵肺。
在玩具廠和制衣廠,女工們則幾乎沒有任何防護措施。
空中漂浮的看不見的粉塵肆無忌憚地侵蝕著她們年輕的身體。
(3)被忽視的身體傷痛
職業病之外,高強度的勞動對女工身體的影響常常被忽視。
一位工友曾給我們投來文章《服裝廠女工的屁股》,這樣描述她們的日常:
連續幹二十個小時的活,坐得屁股直疼,但是,這種活站著又不能幹,還得坐著,最後屁股坐出水泡來。(屁股上)繭子的數量代表了工作時間的長短,就像樹的年輪一樣。作為一個服裝廠女工,每月總有那麼幾天,是我們身體最不方便的日子,是大姨媽要來探望我們的日子。但是不管身體是否方便,都要像平時一樣幹活。經理說,大家都來月經,每個都請假,那還怎麼生產?
正如這位工友所說,生理期的女工不是被保護,而是被厭煩。而且,車間裡的溫度都是為了適應產品的要求,生產環境對生理期的女性很不友好。早在1990年,就有學者研究表明,紡織工廠裡的噪音不僅會影響女工的聽力,還會導致女工月經紊亂,痛經加劇,甚至影響女工妊娠,影響新生胎兒。
不被看見的身體傷痛還有很多,很多在工廠飯堂、醫院的做清潔工和做家務工的女工大姐,她們常年遭受皮炎和風濕病的困擾。
這些身體的傷痛,不在職業病的範圍內,她們只能默默忍受。
結語
致麗大火,雖然是一場人間悲劇,卻有個「意外收穫」——1995年,中國首部保護勞動者權益的《勞動法》終於出台。又過了幾年《勞動合同法》也在爭議中出台。所有保障勞動者權利的法律法規的誕生,是勞動者們用血用淚、甚至用身陷囫圇的代價換來的。
但如今,如何鑽空子、規避這兩部法律風險,成了所有公司法務、人力資源部門的首要工作。正如,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們的犧牲被遺忘。甚至,那些勇於為女工發聲的、幫助女工在痛苦的人生經歷中追尋希望、勇敢反抗的人和文章,卻被靜音、被消失……
因此,在今天這樣一個日子,我們更加不能忘記,不僅因為被遮蔽的傷痛仍在繼續,依然有很多姐妹在遭受著非人痛楚,也不是因為一顆高高在上的憐憫之心。更重要的是,當我們喜迎那些所謂紀念日,享受的在深圳,或是許許多多「國際化、現代化」的都市生活,每一分都有她們的勞動,凝聚著她們的血汗。
或許,在城市某個地標公園裡,應該放著她們的雕塑,讓後人真正地牢記使命,砥礪前行。但對於這一點,我們不敢奢求。只希望,在註定黑暗的日子裡,能多透出一些光,照暖女工們早已冰寒的心靈與身軀,哪怕是有著被消聲的風險,也依然有人能夠站起來為她們發聲。或許,正如我們期待,真的有一天,這一絲絲的光亮,一點點的聲音,能夠打破迷霧,為女工,為中國工人,迎來全新的陽光。
(圖片來源:土逗公社。致麗工廠火災前事發女工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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